人是客觀世界運動的中心。作家既然注重於外部世界的描繪,就不能不把創造人物形象作為自己藝術上最高的追求。這本小說集中的每一個作品,都是寫人,突出人,以人物創造為中心的。顯而易見,人物創造是作家的精誠所至,並開始顯露了自己人物形象創造上的鮮明特點。大千世界生活著的各種各樣的人,千差萬別,作家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注意和重視了人物性格的複雜性。他對於“把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抽象為幾條幹巴巴的概念”,有一種天然的厭惡感。但是,作家又不是為複雜而複雜,將人物性格、心理上各種對立因素人為地、雜亂無章地拚湊在一起,而是較充分地注意了特定環境的衝擊所帶來的人物性格複雜的合理性、可信性及完整性。在這方麵,應該說,作家的分寸感是掌握得好的。《黑三點》中蔡老幹的形象,盡管有爭議,但我始終認為,這是作家筆下寫得最好的人物之一。即使再過若幹年,隻要一遇到或想起放風箏的場景,蔡老幹這個人物就會浮現在眼前。你在歌讚他的時候,也許不免會生出某種遺憾之情,但你絕不會忘卻他。因為這樣一個幾乎近於赤貧階層的底層人物,他性格中的種種複雜因素,自賤與自尊、自恃與軟弱、自私與責任……在那樣一個特定環境下,由於兩種利益要求的尖銳衝突,裸露得那樣充分,那樣真切,那樣細微。作品中有幾處描寫,真是神來之筆,惟妙惟肖,可感可觸。
在人物創造上,直露的對立麵,既是複雜,又是含蘊,從伊始的創作實踐中,我們可以看到,作家在追求人物性格創造的複雜性的同時,還追求其含蘊。他希望自己筆下的人物,給人以更多的回味和聯想,以社會的、人生的哲理啟示。集子中寫海南人及邊塞人物的幾個作品,給人以藝術的創造性的享受的,是《阿斯塔那看墓人》。作品中帶點傳奇色彩和神秘感的人物艾海買提,仿如一座大理石雕塑,深深地也是堅實地占據著我們思維想象的空間。艾海買提是一個極有希望、極有學問的阿訇,忽然變成了阿斯塔那看墓人,於是,人們關於他便有了種種猜測、傳說,美好的、動情的、惡濁的、汙穢的皆有。當我們尚未被作家巧妙的藝術構思,引領進艾海買提所建造的知識殿堂時,我們不也以為,是一種冥冥的命運在主宰著主人公嗎?作家始終沒有正麵寫人,而是寫物(壁畫),寫物中引出的人生格言、座右銘,以此作為人物人生經曆和遭際的注腳。這樣,一個具有鮮明象征寓意的人物,立在了麵前,引動著我們去追索、探詢……艾海買提的人生之路是怎麼走過來的?他將怎樣走完未竟的人生之路?他可能重新回到他起始的人生位置上嗎?我們的思緒,由於人物豐富的蘊含而綿延不絕。
在人物創造上,還必須提及作家中篇處女作《鬥毆》中的兩個人物——闊嘴佑和翻三番。這兩個人物的出現,預示著作家越來越重視人物形象的社會內涵和現實性。在同類題材中,作家這個中篇所選取的角度,是獨特的。如何看待文化大革命中犯了一般性思想錯誤的人?這是一個非常尖銳的現實問題。作家不僅寫了,而且把握得那麼準確,光有藝術家的勇氣是不夠的,還必須對曆史有深刻的體察,對現實有敏銳的感應。在那樣一個特定的曆史條件下,不少人由於自身的弱點,加之不可抗拒的曆史意誌的主宰,跌入了錯誤思潮的泥沼,雖不能說是必然的,但情況確實極其複雜極其微妙。問題在於,當新的曆史條件已經出現,應當如何對待自身的這種失誤?闊嘴佑與翻三番在曆史的位置發生互換變化之後,前者潛藏的弱點部分反而擴大了,後者卻能審慎地做人,用理智與良知來表明自己的醒悟。作家緊緊抓住曆史的變動,來揭示人與人之間關係錯綜複雜變化的一個側麵,從而增加了作品社會內涵的深度。此前,作家寫的另一個短篇《捕捉龍蝦的季節》中的老海賊的形象,也是在現實關係的變動之中,折射出人物性格的光彩的。同樣地,當作家對自己筆下的人物缺乏精細的觀察和深刻的體驗,而隻是用近乎新聞的手法獲得生活素材時,人物就不可能在有力的開掘之中,顯示出他的力度和社會的內涵來。如《阿德力西》,人物的經曆橫跨幾十年,輕描淡寫,缺乏感染力。
在廣東的中青年作家中,伊始的文學語言功力較為深厚。這也是他的一個突出的長處。從目前的創作現狀來看,語言問題,仍是一些作家,尤其是文學青年亟待解決的一個問題。從伊始作品的語言來看,他主要受民間文學、傳記文學、章回小說的影響較深,追求一種樸素而又老練、純淨而又帶點野味,口語化、個性化的特點。《鬥毆》采取傳統小說的結構,故事性強,敘述語言繪形繪聲,有棱有角,從而加強了作品的色彩,易於抓住讀者的心理。《賣蛇藥的人》的語言,更接近民間說唱文學,注重對事件、人物描繪的誇飾,更直接訴諸讀者的聽覺。《海甸異人》則用通俗小說的語言,輕鬆、詼諧、俏皮。但處理不好,會給人油滑的感覺,也可能與現代讀者的欣賞要求會有距離。《捕捉龍蝦的季節》中人物的對話,簡潔、明快,具有鮮明的個性。值得稱道的是,作家在處理另一類題材,則完全運用另一種語言,如作家唯一的一篇愛情小說《在那日出的地方》,知識分子味就很重,甚至帶點貴族氣息,語言講究色彩、意蘊。這篇小說在手法上,也全然不同於其他小說,而隻是在同一環境下,通過兩種人物情緒的流動、意念的剪接、畫麵的對比來抒發作家的強烈的感情波流。這裏,人物和故事都是服膺於某種情緒和意念。這說明,作家在處理不同題材時,不僅可以運用多種不同的藝術手法,也可以駕馭不同的藝術語言。這正是一個作家走向成熟的標誌之一。當然,就我個人的欣賞角度來看,倒是希望作家能在借鑒我國傳統小說語言的基礎上,注進新生活新時代的活力,以形成自己獨特的統一的語言風格。這隻是一種想法,不一定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