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2月26日於廣州區莊村
晴空中的一團陰霾
何繼青的南線戰爭小說,以其特有的戰爭個性和文學魅力,奠定了在當代中國軍旅文學中的地位。之後,“花村係列”開始探尋邊地文化和現代文化的構成與差異,探尋其倚托的愛的悲劇,加強了作品的文化意識。他的“特區軍旅文學”,如公認的較優秀的短篇小說《歌手》等,則集中於南國都市生活和商品經濟給予南國軍人的觀念衝擊與心理刺激,揭示現代軍人品格新的成因。《哭歌》的發表,表明何繼青又在轉換自己描寫對象的生活領域。這種轉換本身,就是進取精神和不息才華的有力佐證。何繼青再一次在文學界顯示了自己的實力。
何繼青新的生活領域,就是從《哭歌》為開端,並終將進行長篇小說創作嚐試的,以家庭、家族為背景的題材天地。
《哭歌》所寫的奔喪事件,是作家的親身經曆。他一直曾為之處於情緒的躁動不安之中。而終至於父親的周年祭完稿。
奔喪——可以是一種舊風習的狀寫,或簡單撻伐,甚至是固有價值的維護。這樣,巨大的時代隔膜感和剖析深度所受到的損害,將直接影響讀者的接受情緒。《哭歌》是成功的。因為它引進了當代的審視眼光和審視意識。
顯然,作家試圖借助這個生活層麵的挺進,將“特區軍旅文學”推向新的境界。
像何繼青這樣的年齡,很早又離開了江蘇故土從軍,對這裏的民情風習竟如此稔熟,描寫起來又如此繪影繪神,而且能從中洞悉每一個人感情的真偽與深淺,準確評判其功利或非功利的目的,直至創造文學形象和文學性格,不能不令人佩服。《哭歌》——以“哭”當“歌”,自然“哭”是人物思想行為的載體。何繼青十分精彩地寫了奔喪事件中各種各樣的“哭”:
遠哭:誰從最遠處一路哭來,誰對死者的感情就最深,日後會受到人們的普遍尊敬。
小說中的姑媽,不像別人痛哭前後都要經曆一段低聲抽泣,而是人未到,那驚天動地的哭喊已經從遠處一路送來,悠揚而蒼勁,悲痛而壯情,有喊天呼地的虛歎,也有情深意濃的敘說,更有不加修飾的粗罵。姑媽的哭歌有召喚力和鼓動性。
主哭:相對於陪哭而言。
母親有時主哭,有時陪哭。哭的內容豐富翔實,充滿緬憶回顧還有疚悔之情。是歌是唱是吟。哭歌唱得滿屋落淚,悲傷燦爛。
暢哭:又稱唱哭。類似音樂的多聲部或和聲。
冷丁一聲領哭,早已作悲痛狀的幾十名婦女立刻哭亮一片激蕩悲歌,扭腰頓足抱首拍手各領風騷。這是商業性的,又是一種自我釋放的哭歌。
小說中涉獵的另一些重要風習,主創者和演導者是全篇的中心人物之一的六舅公。
設置靈屋。這是專門由母親用於陪哭的場所。凡第一回進來者必須跪哭,以示對死者的尊敬。來者悲痛落淚,陪哭必須悲痛欲絕。來者無淚,陪哭更有必要哭。一定要哭到人家同情、悲傷、落淚。中國人曆來講究要氣氛,要眼淚。
製作錫箔宮殿。這是因為父親一生大小也活出了官,盡管父親的官原本該更大些,這樣,可以遂死者的願。
披戴重帽長麻。重帽由寬白布纏繞,長麻身後鋪呈起一條潔白的路。這叫孝道隆重綿長。
招魂。在死者魂飄處呼喚招歸,用你的心仰望天空,目的是死者來世的初願。
……
所有種種,凝結成一團濃重的陰霾,晴空中的一團濃重陰霾,現代文明晴空中的一團濃重陰霾。
看得出來,作家在展覽這種風習時,心情是十分淒苦悲哀的,為它的醜陋,為它的愚昧。但是,作家在審視與評判時,表現得出奇的冷靜、冷漠,有時連我們感情上也接受不了。因為,麵對的死者畢竟是一位至親,是自己終生立為楷模的父親。也許,正是這種現代的冷峻,甚至冷酷的審度,才足以驚醒人們,才使作品的價值超越於風習的狀寫與抨擊,而具有了深刻美和冷色調的美學意義。
這個審視的主角,則是一位來自改革開放前沿地區的年輕的南國軍人——“我”。
審視的焦點,一是對父親生前崇高的人格和品格的捍衛;二是現代文明的反觀。
在捍衛與反觀中,顯現出種種道德的機製和心裏的因果關係,及其相互製約。由此創造出各具特色的文學形象與文學性格。
小說的主調,是傳統道德觀與現代文明觀的衝突。它的中介則是經濟利益。也可以說,經濟目的是奔喪風習興盛與人物構架的最基礎層次和最主要內容。
除了“我”和母親在金錢麵前保持了高潔的獨立性之外,幾乎所有的人都陷進了這種以“死者”為籌碼的激烈爭奪之中。
雇請來哭喪的婦女,功利目的明確,以哭代勞,奪取報酬;凡是來奔喪的,大都關心賠款一項;姑媽則赤裸裸地向對方提出兩萬元抵罪的要求;肇事一方與受害者一方在經濟上進行著艱巨、痛苦而風格迥異的談判與精確計算;弟弟的價值取向也毫不隱瞞:“人死了不能複活,我們現在的目的是要在處理中爭取到更多的利益。”直接目標,就是換一套住房。
無疑,在這場經濟利益的爭奪中,弟弟扮演著重要角色。他是所有人物中最清醒、最精明、最具謀略的一個。
對喪葬風習,他不以為然,對崇尚風習的長輩,他甚至曆來不看重,但他畢竟深愛自己的父親,隻好聽其自然。弟弟的形象著墨不多,但他強烈的現實感卻足夠改變讀者的心靈運作。在雙方談判未陷入僵局時,他表現出含蓄節製,從容不迫,嚴謹細致,甚至有點紳士風度;而一旦破裂,性格打破常態,變得焦躁火燎暴烈,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人際關係,以輿論、行動的雙重懲處來威懾對方。
一個曆世不久的年輕人,在意識上反叛舊風習,情感上摯愛父親,在利用“亡靈”爭奪經濟利益的鮮明功利目的和實施冷靜、有效的手段方麵,又可以處理得如此“出色”,令人震驚。現代競爭中的個體性、利己性、殘酷性這些消極的惰力,已經化作了弟弟的觀念和行為方式。在如此精心鋪排的喪葬儀式中,在如此一片悲戚的哀悼氛圍中,弟弟形象的出現,給正常善良的人類的心劃開了一道血紅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