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弟弟對極人物之一的六舅公形象,也透視深刻。他隻頑強奉守風習,而漠視其中可以獲得的任河經濟效益。何繼青描寫六舅公的一雙眼睛值得注意:
那是一雙令人望上一眼都要震撼都要恐懼的眼睛。準確地描述……已不是一雙人類的眼睛,而是埋葬光陰的深井。他沿突出的眉骨深刻下去,嚴峻陡峭,黑不見端底,兩團眉毛是蒼勁的野草,凶狂的覆蓋著井沿,細看,能尋見兩朵凝團的白霧。
這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嗬!是象征的眼睛。是曆練的眼睛。是哲學的眼睛。
在全部人物的外部特征描寫中,何繼青隻突出了六舅公這雙眼睛,毫無疑問,這裏麵包含有作家自身的人生體驗、蘊積與感悟。
六舅公是這場喪葬儀式風習的總設計師和監督執行者。他奉行的宗旨:無論如何現代,也不可壞先人的規矩。一旦遺風失落,就要遭更大的災。喪葬儀式風習才更具抽象“形式”的意義,才是帶宗教色彩的一個符號。悼念內容和悼念情緒也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保護一種延演不斷的禮習形式。以此證實在現代文明觀衝擊麵前的不退卻。
六舅公的堅守,不是常人的隨俗,也並非世人單純的觀念認同。這是他人生命運的一個注解,一種結局。小說雖未展開人物的經曆與背景,隻點到他年輕時坐過三年或五年大牢(沒有點出因什麼原因而入獄,也許是作者的用心),出來後便變得大徹大悟、飄逸灑脫,仙了半邊,智慧、才華和先知先明、超凡脫俗的人生哲學發揮到最大限度。這是在人生經曆了一次大的磨難、曲折或困頓之後出現的特殊的精神狀態和精神個性形式。這樣,六舅公的形象具有了社會性和人類性,有了更豐富更廣闊的涵蓋麵。
麵對著文明與舊習、經濟利益競爭,代表科學的不可撼動的力量,科學權威戰勝愚昧野蠻,戰勝非理性、非道義、非人性力量的,是姨夫這個知識分子味很足的地球物理學家形象。
他在全篇著墨僅幾處,卻光彩照人,也是何繼青小說創作中極少知識分子形象中最富魅力的一個。他以堅實的力學理論,準確的數學計算,以及隨口傳授的物理常識性啟示的論證,裁定了事故。在與肇事一方交鋒仍不見成效時,他實施二次性“打擊”,即使令受害者一方也無地自容。弟弟就因此開始憂鬱起來,“巧取豪奪”的精神一蹶不振。
姨夫的抨擊尖銳而深刻:
你們竟然貧窮到希望從一個死者身上進行最後的剝削……你們貧窮,可以去向地球要財富,但科學絕不允許你們榨取一個不幸死去的人的靈魂作財富享受!
姨夫對於利用死者進行金錢的交換甚至榨取、掠奪,表達了激烈的憤慨之情。對於現代社會中金錢和其他物質利益給予人類鏽損的一麵,也看得很深刻。
然而,也正是這位堅定地捍衛科學的道德和良心的姨夫,當六舅公大談所謂恩仇之情、陰陽兩界、圓陽與碎月、大好大壞、大悲大喜、布善施惡等神秘高深的對應關係,雙眸中也閃現出概之於理論的火花。後來,要他對“招魂”這種習俗作終極性評判時,也許是出於對死者家屬(母親)的寬慰,也許是出於對隱秘的命運的某種姑息,竟然在闡述物質不滅定律生命的力的運動形式,靈魂的地球力的本體表現及力的容器、載體的生命哲學命題過程中,認可生死無別、靈魂不滅、自然界奇異現象的存在的必然性,從而,客觀上認同了“招魂”習俗的某種合理性。這不僅反映了一位自然科學工作者麵對現實時人性、靈性的悄然作用,反映心態的複雜性,更反映出科學與神靈、與迷信在碰撞中的相互交彙、一步之隔,以及自然與生命現象尚未認知的距離感。姨夫的形象,也因增添這一筆更具有了“人”的價值和意義。
就形象的複雜性而言,母親還勝於姨夫。她簡直就是兩種觀念板塊的對接,但又顯得和諧。這是造物主的傑作。
母親是個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一生不幸,經曆過許多磨難的女人。隻是這次麵對丈夫的猝然不幸,才改變了心態環境的守衡,無法承受心靈上哀慟的背負。連目光也沉靜如同一片死去的空洞的海洋,沒有任何內容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在整個由六舅公導演的風習儀式的程序進行中,她的實踐,她的執著,已成麻木狀態。而當死者的賠款最終要由她來裁決時,她在看似的瞬間作著生命價值的境界的崇高跨越。母親一生“癡情的幸福”又回複到她的身邊。
這就是丈夫一生奉行的人格與品格:不願意委曲求全,不願意說假話也聽不得假話。因此,她堅決認定家屬沒有權利為了利益從死者身上撈取額外的東西,對於死者,活著時不容歪曲,死後也不容歪曲他的靈魂。母親不看重金錢,但珍惜人格與品格,珍惜家庭博大而高潔的內涵。母親是傳統女性,也是現實女性,是兩種文化的有機化合。
姨夫和母親的形象,形成了小說的兩個人生亮點。姨夫亮點的背景明朗,母親亮點的背景則陰鬱、黯淡、沉重,卻皓日中天。
作為全篇小說構思的出發點、情緒的貫穿線和承載,並不是姨夫、母親、六舅公、姑媽,而是死者的兒子——“我”。正是通過他眼光的移動,感情的演變,觀念的視角,來更深刻地透視兩種文化文明的衝突,樹立人類崇高的人格力量和道德準則。
這裏,首先是人物的現實生存環境和背景決定了一切。“我”是一個軍人,是一個南國軍人,是一個接受了現代文明的軍人。自然,軍人隻是一種觀念傳達的外部表征,本質上則是現代人。另一個重要背景,即人物情緒與觀念轉換或堅守的背景,正是父親生前的形象,父親生前為之確立過的人生基本信條。
對於弟弟利用父親的不幸以物易物溝通各種社交關係的作為,“我”不以為然:“難道人死了還要我去請客送禮?荒唐!”麵對舊風習規範的跪哭,“我”看成是人生的屈從,父親生前不喜歡下跪,“我”無論麵對敵人還是麵對瘋狂的金錢,都沒有屈從過,所以跪得凝重。對於為之進行更多利益的謀取,“我”視為一場“戰爭”,一場“生意”經,決不可能去鬧,因為鬧並不就證明哀孝之心,但也決不任人隨意宰割。而“招魂”之類的舊習俗,“我”像父親,既不信還討厭,被迫而為,仿如處在無底的深穀,在深穀中痛苦沉淪,木然自若,毫無感覺,思想荒涼得像片沙漠。麵對六舅公為父親建造“錫箔宮殿”的要求,“我”忽覺滑稽,父親的心願原本不是這樣,是他背叛了他出生的那個家,給他生活過十七年的那座高牆深院點了把火。對於披戴重帽長麻遍街曆行,更是雙手由辣而麻木,十指隱隱約約像要脫落下來,無法承受周圍行人新奇目光的煎烤。對於跪行迎送父親的骨灰盒,如同聽著一支悠揚山歌聽著那可憐的呐喊。父親生前有一句話:寧倒不跪。他永世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