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人幫”時期提拔起來的“火箭書記”的突然襲擊,使昌伯一氣之下,撂下了管魚塘的擔子。這個矛盾的提出,具有突發性;昌伯的行動,也有暴烈感。這樣,外在與內在的衝突,一開始就處於極其緊張的情勢和狀態中。昌伯壓住幾十年與魚打交道,舍不得離開魚的痛楚,發誓自此之後不提“魚”字,迫使自己不再想魚的事,可生活處處與他為難,關於魚兒的事,接踵向他湧來。隨著人物與環境這個典型的戲劇性的矛盾衝突的展開,人物的內心世界的隱痛便鮮明地呈現在讀者麵前。昌伯剛宣布今後魚塘的事“再也不管了”,可當大隊書記向他陳情時,他又不由地想到“魚兒是嬌貴的寶貝,侍候得不到家,就是要鬧別扭”,以至感到內心很“亂”,“很痛苦”;當回家路上遇到鄰隊青年管塘員向他請教治疸鯇,並稱他為“魚王”時,他一聽到“又是魚,魚、魚”,“心裏煩透了”,“登時無名火起”,回到家“又一氣之下”,把獎狀“統統都扯了下來”;上自留地經過蠶房,看到蠶糞沒有挑下魚塘,原先見到蠶兒長得好的“笑容”,又一下子從他臉上“跑個精光”;到塘邊洗手,見長著草,這在他來說“是容不得的”,可一想到“火箭書記”的批判,又把剛剛拔起的草摔進塘裏……小說在對昌伯的矛盾心理作這些精細入微的描繪時,讓現實與曆史的回顧疊印,想象、幻覺、聯想、回憶相交織,使人物的內心世界呈現出錯綜複雜的畫麵。從表麵上看,昌伯是在消極對抗“火箭書記”,但正是這種矛盾痛苦心境的展示,才足以表現出昌伯獨特的性格和處理問題的獨特的思想方式,顯示出人物真實而不是虛假的精神品格。小說在人物性格的基調充分顯露後,則用濃墨重筆,集中描寫昌伯在見到塘邊長草和蠶糞無人挑下魚塘這兩件事上,更為複雜的心理矛盾,使人物“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性格與強烈的責任心在內心世界展開更為劇烈的搏鬥,最終,是責任心占據上風,人物的精神境界也由此升華到一個新天地。細膩、樸實、真切的心理描寫,不僅使人物的思想性格有發展變化,增加了人物的厚度和立體感,也使情節有所起伏跌宕。當然,如果昌伯各種心理衝突的社會背景,能展示和開掘得更深刻些,人物形象的社會意義和作品的思想深度就會更理想。尤其與《星光下》在構思和藝術表現上的某些雷同,也是令人感到不滿足的。
第二,注重在人物行動、心理和性格的外在和內在衝突的開展過程中,選擇和運用富於個性化的、典型的細節來刻畫人物性格。如果把作品中的事件情節比作是一條項鏈的話,那麼,細節就是這項鏈上的一顆顆珍珠。沒有珍珠的光彩,項鏈無疑要減色。岑之京筆下的這幾個人物,其中尤其是昌伯形象的成功塑造,與有豐富表現力的細節的充分運用,落“點睛”之筆密切不可分。而且,它是在人物行動、心理、性格的外在和內在衝突的開展過程中出現的,並不純粹是為了裝飾和點綴,而是使之成為整個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人物性格生命的細胞和基因。正如高爾基所要求的:“使任何細節都各守其位,恰到好處,沒有一絲多餘的感覺,一切都要使讀者的眼、耳、口、鼻、舌感同身受。”
《野梅橋下》很少運用細節,這正是遠伯形象不夠鮮明的一個重要原因。但作品中有一個細節,卻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副大隊長不問群眾意見,自作主張地撒石灰劃線整路時,小說寫了遠伯在與之鬥爭過程中的一個細節:“他忽然一個箭步衝到李德撒石灰的地方,‘喳喳喳’幾鋤頭,把地上整整齊齊的石灰線撥亂了;還左一腳、右一腳,把石灰線踢得亂糊糊的。”這個細節,沒有著意渲染,而隻是近於白描的簡單勾勒,但遠伯見義勇為,敢於負責的精神品格卻躍然紙上。《星光下》中有兩個細節的對比運用,也很感人。煥興大伯“失業”回家,看到放在牆角的木匠工具因多時不用而生鏽時,隻見“他拿起一塊滿是鏽斑的鋸片,用手指彈了彈,說:‘你也老啦,夥計!’”這個細節,很能表現主人公此時苦悶的心境。後來當他尋到修小艇的活兒幹時,對於同一事物,他的感受與先前迥然各異:“他響亮地咳嗽了兩聲”,將工具“有節奏地磨了起來”,“不一會,那鏽跡斑斑的刨子、鑿子就像煥發了青春的老人一樣,閃閃生輝”。這兩個細節,自然拈來,前呼後應,用來刻畫人物在不同時候心境的微妙變化,有強烈的動作感和藝術效果。《魚王昌》中最能顯示昌伯思想性格的發展變化和光彩的,就是對待蠶糞沒人挑下魚塘和塘邊長草這兩件事上,人物內心世界的反複和劇烈的鬥爭,而這主要又是依靠一連串經過選擇和提煉的細節,以及它們之間的巧妙組合來完成的。
對前者,小說先從外部寫他三番五次走進蠶房,終於,由失望、不安、焦躁而引起主人公在生活中的某些反常現象:“他去喂自家的豬,卻把裝滿豬食的木槽子放在大半人高的豬圈圍牆上”;“吃罷晚飯,何昌肩頭上搭條毛巾,到衝埗頭去洗臉,出門口時,順手把頂竹帽子扣到頭上”,“老漢竟日夜不分了”!這裏,作者以反襯正,越是把昌伯“顛三倒四”的行為渲染得越強烈,他那矛盾的心靈就展示得越充分,從而將主人公熱愛和關心集體事業的崇高品格表現得越明朗。對後者,小說先寫昌伯見到塘邊長草在心理上引起的反應:“一個管塘員,是勤是懶,你去看看塘邊就知。現在老漢雖沒帶鋤頭”,可“用手也要把草拔除掉”。接著,通過寫他拔草的細節,進一步細致地刻畫昌伯的矛盾心理:他“剛剛拔了兩把草,就停住了”,這時,他想起了“火箭書記”的話,“如今‘社會主義’興長草哩”,就沒好氣“狠狠地把手中的草摔到塘裏”。小說寫到這裏,人物的精神狀態和性格已經很鮮明了。但作者憑借自己對生活的獨特感受和精細觀察,通過匠心構思,繼續沿著人物心理矛盾的邏輯發展,進一步運用細節深化這種描寫。昌伯把草摔進塘裏,作者有一段精彩的細節描寫:“幾條小小的鯇魚兒,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把那幾棵小草扯進水裏。過了一會,魚兒又浮了出來,團團的圍在老漢的腳下,一條膽子大的,竟遊過來咬他的腳指頭呢!”這個時常可見的景象,此刻在昌伯心理上引起的反應是異常複雜的,他向“可愛的魚兒”解釋為什麼“離開你們”,並非出於“老漢狠心”,幾乎又同時舉腳“猛地踢了一下水”,“把那些魚兒嚇得溜沒了影”。然而,餘愁未盡,作品接下去,用更細膩的筆觸,寫老漢的心理:“回家的路上,何昌覺得眼前總有幾條魚兒在晃動。”至此,讀者心目中的昌伯形象,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化身,也不是從外在貼上去的性格標簽,而是能從中傾聽到人物的呼吸,感覺到他的脈搏跳動,觸摸到他的顫動的滾燙的心。細節的運用收到如此效果,確實令人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