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他如願以償地吃到了一頓米飯。飯是一次性飯盒裝的,上麵點綴著幾個白薯片,幾段空心菜。他將飯盒裏最後一粒米吃完,意猶未盡地吧嗒吧嗒嘴。吃過飯,收容所的管理人員過來下通知,說是想打電話的馬上去下麵排隊。他沒有細想就跟著大家下了樓。在一樓的收容管理辦公室門外等了十幾分鍾,他才排上號。他邁步走進去,看到門裏邊一張方桌上放著一部程控電話,桌子後麵的椅子上坐著的正是昨天接待他們的那個胖子。
胖子白了他一眼,說:“交五塊錢押金。”
他一下子慌了,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沒錢……”
胖子頭也沒抬,冷冷地說:“出去!”
他帶著一絲僥幸心理,陪著笑臉說:“行行好吧,我有急事要跟家裏說!”
胖子“謔”地一聲站起身來,伸手推了他一把。他踉蹌著撞在身後的臉盆架上。臉盆裏的汙水潑了他一身。他忍著內心的憤懣,撿起臉盆,放回臉盆架上,抬腳走了出去。他心裏想:“完了,這一次肯定要把家裏攪個天翻地覆!”
十天後,他和張輝、假發男等十餘人被囚籠車發送到了白雲區的火村農場。
農場周圍是濃密的香蕉林,再遠處是一些光禿禿的小山,這讓他想到了古代那些“充軍發配”的場景。他們下車走進農場的時候,正趕上農場的大會。農場管理員帶他們到二樓的更衣室,換上了統一的場服。場服是深灰色的劣質棉布做的,不過是一個齊膝的短褲,一個前後兩搭的簡易馬甲,沒有鞋子,一律打赤腳。換好衣服,他們又被帶到會場上,找了個空位排成一隊站好。幾百平米的場地上,黑壓壓地擠滿了人,穿著統一的場服,一樣的蓬頭垢麵。一個身穿製服的黑臉矮胖男子正站在人群前麵講話:“……我們農場的規矩,希望在場的每個人都要遵守。我們主張嚴厲打擊倉霸,絕對禁止使用武力恃強淩弱。不管是“新兵”、“老兵”,發現以上情況都要積極檢舉,共同維護我們和諧、民主的農場大環境……”看著那一張張表情呆滯的麵孔,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廣州不缺少流浪兒!”他在心裏對自己說。
黑胖子講話的時候,場裏的工作人員背著噴霧器樓上樓下地挨個房間消毒。來蘇水的味道彌漫在整個場地上,教人透不過氣來。開完會,剛好是吃飯時間。他捧起身邊早已擺放好的搪瓷碗,將裏麵的米飯一股腦地撥拉到幹癟的肚子裏。之後,蕭月明一行十幾人被安排到二樓的一個“新兵倉”裏(場裏習慣的稱呼,稱新來的為“新兵”,在裏麵呆時間久一點的稱作“老兵”,供“大兵”住宿的地方叫作“倉”)。
房間的布置和大小跟收容所的差不多,清一色的水泥大“床”,看上去十分堅固耐用,唯獨多了一台電視,掛在房門右上方。屋裏原本就五六十人了,蕭月明他們一進來,顯得更擁擠了。他洗了個冷水澡,剛找個地方坐下來,就聽身後有人叫罵著打了起來。回頭看時,隻見假發男和張輝正在地上翻滾著,拳腳相加,糾纏在一起。幾個人上前將他們拉開。張輝滿臉是血,閉著眼睛,兩手抱著頭。
一個身材魁梧、剃著光頭的男人抬手打了假發男一巴掌,罵道:“操!有什麼仇啊,打這麼狠?”
假發男堆起笑臉說:“大哥,你別怪我壞了咱們倉的規矩,這個家夥實在可惡,把些洗澡水全噴我身上!”
光頭男白了假發男一眼,小聲說:“你剛來,收斂著點,讓黑胖子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假發男點了點頭,說:“大哥教訓得是,我知道了!”
正在這時,黑胖子手裏提著電棍站到了鐵門外。黑胖子在門上踢了一腳,大著嗓門喊道:“打架嗎,真是吃飽了撐的!你們兩個出來,我跟你們談談。”
黑胖子打開鐵門,把假發男和張輝帶走了。張輝很快就回來了,假發男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假發男一進門,就罵罵咧咧地說,他被關進一個小黑屋裏,站也站不起來,坐也坐不下,弓著身子耗了一夜,差點就不行了。假發男瞪著張輝,咬牙切齒地說:“□□的,你等著,看我怎麼收拾你!”張輝低著頭不吱聲。
上午吃過飯,光頭男給他他們拿了紙筆來,叫他們給家裏寫信,讓家裏寄錢來贖他們出去。他感慨萬千,覺得心裏有千言萬語要對父母說,就想把來廣州的經曆都寫一寫,一則教他們明白自己的確是萬般無奈才走到這一步的,從而不至於過分抱怨他;二則也可以訴說一下內心的苦悶,博得少許幻想中的安慰。誰知他剛寫了兩行字,就被光頭男當頭一拳打得眼冒金星。光頭男斜眼看著他,冷冷地說:“別那麼多廢話,就讓家裏寄一千塊錢過來,寫完了趕緊交給我!”他覺得手裏的筆有千斤重,在光頭男不耐煩的催促下,艱難地把那些字寫完。
接下來的幾天,他就像一個木偶,在一隻無形的大手的操縱下,過著千篇一律的日子。早上六點鍾起床,起床後幾十個人站成排,一起朗讀“農場守則”,然後坐在地上看電視,看粵語台的新聞和電視劇(滿耳充斥著那些拗口的廣東話,時間長了,卻也隻能聽得懂“壓抑三塞五漏”或者“北更塞幹”這些詞),十點鍾吃飯,中午休息,下午四點鍾吃飯,晚上八點鍾熄燈睡覺。每天都有“新兵”進來,實在裝不下,便有人轉到“老兵倉”去。“老兵”有個特權,就是可以每天到農場的菜地裏勞動,翻地、拔草什麼的。他就盼著早一天能轉到“老兵倉”去,整天悶在屋子裏,不是坐著就是躺著,腿腳也伸展不開,骨頭都要生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