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痛苦我一點兒秘密武器都沒有,我隻是微笑。但痛苦它害怕了,大張旗鼓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
它頭一回來,我才十二歲,是為了考中學的事。我躊躇滿誌非重點中學不考。校長也簡單明了地指示:“你隻能考一中。”隻有媽媽略帶又上地看著我,什麼也沒說。我摩拳擦掌進了考場,一切都很順利。我瀟灑自如提前走了出來。
那個暑假我痛痛快快地玩,學會了遊泳,曬得非洲黑姑娘一般。奇怪的是,好幾個同學收到入學通知,我那份卻遲遲不來。那幾天,住在我家樓上的班主任每回見到我就繞道而行,並不開了也總是摸摸我的頭就忙不迭地走。媽媽若有所思的望著我,想說什麼終於什麼也沒說。我有些納悶,但我滿不在乎,大人有大人的心事,我可是什麼心事都沒有。我喜歡暑假,但我又渴望踏進重點中學的那一天早些來到。
眼看還有幾日開學了,我著急起來,我要去找班主任。但媽媽叫住了我,小心翼翼地說:“老師把通知書給我了,你考得很好,分配在25中,那是所不錯的新學校,就是離市區遠一點。”我如墜入霧裏:“為什麼考得很好,又不讓去一中?”我脫口而出。
媽媽打不出話來,眼裏溢滿了淚水,我一下子明白過來,因為我是摘帽右派的女兒。我哭了,哭得很傷心。媽媽見我哭了,也轉過臉掉眼淚。我沒辦法弄清楚,這件事究竟是怎麼了。更要命的是,我抱怨自己有個右派媽媽,卻又沒辦法把壞蛋跟媽媽連在一起。真的我一直以為自己有個世界上最好的媽媽。那兩天我不說不笑,老把自己關在房裏。我想我懂得了什麼叫做痛苦。
第三天我爸爸出差回來了,他見我眼淚汪汪,竟笑我是“哭臉包”。他自己倒是整天笑的,漫不經心地哼不成調的歌子,拖長聲調,感覺極好地念唐詩宋詞,或者幹脆自己鋪開紙筆,寫一首七律。他不象媽媽,一天到晚總象欠了我們幾兄妹什麼。對我們他該說的說,該罵的罵,罵完了無事一樣,笑嗬嗬地,似乎一切都順心,充滿光明,世界美得讓人驚歎。
這一天又是這樣,他告訴我,小事一樁不值得哭。上哪個中學不是最重要的,關鍵在於自己愛學習,肯學習,會學習。不要責怪任何人,自己的路靠自己走,天塌不下來……直到我笑了,他才匆匆洗去征塵。
開學那天,媽媽送我去學校,我蹦蹦跳跳好不開心,第一次痛苦撤退了。很久很久以後,一位同學告訴我:“開學第一天,我就注意你了。一個微微笑的大眼睛小姑娘。”或許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喜歡上了微笑。當時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更大的痛苦正在向我逼近。
一年多以後,爸爸突然病逝,聯通他的樂觀他的歡笑一同消失了。也直到這時候,我才慢慢從媽媽那裏知道,爸爸一生並不順利。他經過許多挫折和失敗,也受過不公正的待遇,但他始終笑著生活。在媽媽錯劃右派,痛不欲生的時候,爸爸的笑成了她生活下去的重要力量。和媽媽一起在長沙郊外集中學習,勞動了半年的朋友們,至今還記得,前往探望最多的“右派家屬”就是我的爸爸。
我不由自主地迷上了微笑,我老師笑發自內心地微笑。我不在想哭時硬笑,但哭完後輕鬆了便又微笑。總有人問我什麼是高興,其實什麼事也沒有,我隻有微笑。
後來,痛苦多次來找我,執意要陪伴我與我為伍。我都請它們一一打道回府了。
我痛苦過,但我討厭痛苦。我請它走開,可它不信哀求,不理眼淚,不怕拳頭,也全然不管什麼咆哮怒吼,摔東摔西。後來我終於發現它害怕微笑。於是我微笑著請它離去,它乖乖地走了,但從未表示過永不再來。我也無法這樣要求它。我隻是時時準備著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