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車過程中,把車開出由標竿組成的模擬車位再倒回來的一係列過程,就叫倒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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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訓剛回來的那天,開明做了要去學車的決定。
他報了名,是城西南一個雖說地方很大,條件卻挺簡單的駕校。其實說簡單都夠抬舉這地方的了,對於開明來說,這叫簡陋。
不過他不在乎。
大學裏的弟兄們都說他應該去一所所謂的貴族駕校,誰讓他們家有錢呐,還說開明你想想,照你們家的條件,怎麼著也能給你買輛奔吧,或者最次也得是寶萊,你想你要是去你報名的那個駕校學車,學的都是九八年的普桑,等你學完了,看見好車裏頭的高級配置,你都不會使,學它幹嗎。
開明聽了隻是笑了笑,然後他說:“嗨,基本原理都一樣,什麼車不是學啊。”
說起來開明確實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人,他家有錢,他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在私立的,最高級的那種度過的,然後一直到大學,他受的是高等教育,吃的是西餐,喝的是洋酒,抽的是鬼子煙,過的是神仙日子。
可這小子怎麼就他媽這麼不開竅呢?
所有他的弟兄們都在私下裏這麼說。
之所以說開明並不是那麼開明而且開竅,主要是他從來不拿自己家裏的有錢有勢當回事兒,他不在乎吃穿,就抽煙的時候會選擇好一點的來抽,其他方麵就都極為淡定。當同學裏有些家裏不如他的都開著新款奧迪A4來上學的時候,他還是蹬著一輛高中時代的舊山地車滿大街跑。他哥說他真會給家裏省錢,他姐說他真會給家裏丟臉,他那個開著mini
cooper的女朋友說他真會給自己丟人現眼。
第二天,他跟他女朋友分了手。
可能開明這個人就是這樣,他不在乎金錢這種身外之物,錢是好東西,可多到一定程度就會讓人害怕,人就不再是錢財的主人,而是奴隸。
“我可沒打算給錢當孫子。”他這麼告訴自己,然後,他想了想,又說,“我也不打算拿錢讓別人給我當孫子。”
於是,如此這般,在軍訓時被教官開玩笑說“姓開的不會開車哪兒行”的,淳樸善良正義感十足而且拿錢才當身外之物的開明同學,終於在軍訓得勝歸來的那天打通了一所普通配置駕校的報名電話。
然後,他在輕而易舉通過了交規考試和模擬訓練之後,踏進了那片立著無數根標竿兒的訓練場,見到了他的訓練手冊上指定的那個叫做關廷雲的教練。
“你找小關啊……哎,那個,剛從車裏下來那個就是,瞧見了嗎?個兒挺矮的那個。”給他帶路的教練指了指挺老遠一輛剛停下來的普桑,開明順著瞧過去,看見一個衣著略微有點單薄的人從駕駛室下來,回頭關車門的時候他看見了那人腦後梳成馬尾的長頭發。
“女教練?”開明眼前一亮,剛想回頭問,給他指路的人卻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休息室聊天去了。
於是,帶著一種交了好運的心理,他朝那個小身影走了過去,越走越近,越看越清楚,終於,他停在了對方跟前,終於,他毀滅了自己最初的美好設想。
“你有事兒?”那人轉過臉來,看著開明,邊說話邊從耳朵上拿下夾著的煙,掏出製服口袋裏的打火機,點著了,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是新學員嗎?我這車上的?”
“啊……是。”開明機械的點了點頭,在心裏給了自己一個嘴巴,什麼女教練,你小子還當自己是豔福不淺呢吧?這分明就是個比女人還漂亮的男人!
然後,他看了看對方那雙漂亮的眼睛,在心裏又給了自己第二個嘴巴,雖說不是女教練,可這人怎麼長的這麼好看呢,這不是豔福不淺又是什麼呢?
他有點心潮起伏。
定了定神,把自己的心理活動咽進肚子裏,開明傻笑著攏了一把飄逸的黑頭發。
“關教練,您好,我叫開明,對,我就是您車上的。”他說。
那就是開明與關廷雲的第一次見麵,在一個乍暖還寒的北方四月天,他認識了這個很快就把他帶進明晃晃的心理盛夏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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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見著開明的時候,其實關廷雲沒覺得他是個沒有一點協調能力和車感的人,因為交規考試這小子是滿分,模擬訓練也是優好,而且從交談的時候能看出來,他思路清晰,反應也很快。可怎麼就……就到上了樁場,就變得那麼……笨了呢?
說出這個字來並不容易,關廷雲總的來說是個認真而且守規矩的人,他不願意說學員笨或者根本不適合開車,但是麵對開明,他沒有其他更婉轉的詞彙值得貢獻出來了。
頭一天,出車位擦竿一次,回車位擦竿兩次。
第二天,出車位擦竿一次,回車位撞竿一次,移庫熄火一次。
第三天,出車位撞竿一次,回車位撞竿三次,刹車沒踩住超出後車位線一次。
第四天……他沒敢讓開明碰車。
“你先告訴我,我跟你講的你都聽懂了嗎?”盡量耐著性子,關廷雲靠在車門上抬頭問他。
“聽懂了。”開明用力點頭,表情特單純。
“聽懂了怎麼就不照做呢?”努力讓自己的聲調不顯得那麼鬱悶與狂躁,關廷雲再次發問。
“我可能是太緊張了。”
“你緊張什麼啊,車裏不是就你一個人嗎?!我又沒跟別的教練一樣從始至終盯著你!”幾乎喊出來了,那個恐怖的理由實在是恐怖指數過高了。
“您要是坐我旁邊兒我可能反倒不緊張了。”開明傻笑,撓頭。
“你……”關廷雲想急,卻最終沒能順利爆發出火氣來。
“那個,教練,您別生氣,我保證今天肯定認真訓練達到標準行嗎。”
“你要真能做到我就念彌陀佛了。”苦笑著歎了口氣,關廷雲掏出煙來點上,發泄一樣的一連抽了好幾口,然後把多半截煙蒂扔在地上踩滅。
開明看著眼前這個正在強壓怒火的男人,控製不住的有點想笑。他突然覺得這個小教練怎麼就那麼好玩兒呢,真認真,真有耐性,真能忍,真可愛。
“哎,上來,我再給你講一遍。”終於讓情緒暫時穩定下來,關廷雲拉開車門上車。
“好嘞!”開明立刻響應。
在關廷雲詳細給他講授出庫回庫要領的時候,開明始終是盯著看的,不過不是盯著看杆兒,而是盯著看人。
關廷雲認真的講,然後在發現開明在嚴重走神兒時紅了整張臉。
“下來。”停好車,從車上出來,關廷雲指著自己腳下的地麵,“快點。”
開明老老實實下來了,有一種做錯了事並被識破的感覺。
“關……”教練二字還沒出口,就被對方打斷了。
“上來。”關廷雲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然後朝開明示意。
“啊?”
“上車,我讓你上車。”關廷雲指了指還開著的駕駛室車門,“我看你是都學會了成心跟我這兒裝孫子呢,上來,給我照做一遍。”
他生氣了,他火了,他沒想到自己被一個半大小子盯著看會臉紅心跳,這種出乎意料之後的惱羞成怒甚至超過了他打心眼裏認為這個半大小子在耍著他玩兒的猜測,這些,讓他有點不能忍受了。
開明乖乖上去了,乖乖照做了,然後惹來了關廷雲更大的火氣。
“你這不是做得挺好的嗎?!”他瞪著完成了很漂亮的一係列標準倒樁動作之後,正在解安全帶的開明。
“那誰知道呢……”咧嘴、傻笑、撓頭,一連串的裝蒜舉動之後,開明側過臉來,“可能是有您在我旁邊兒,開竅了吧。”
“我不真跟你急你就開不了竅?”關廷雲雙手交叉抱在胸前。
“沒有沒有。”連忙搖頭,開明從車裏下來,然後拉住也跟著下了車的,餘氣未消的小教練,“走走,這都中午了,我請您吃飯。”
“你少跟我套近乎。”打開那隻手,關廷雲掏兜找煙。
“沒有,我就是想謝個罪。”再次拽住翻上翻下的手,開明笑著往教練場旁邊的拉麵館走。
“你小子還知道自己有罪?”氣消了一些,但是嘴上還不打算軟下來。
“有罪有罪,罪大惡極我。”仍舊傻笑。
“……行了鬆開我,我自己會走。”打開對方的爪子,關廷雲拽了拽被弄出皺褶的袖口,他看了一眼開明那張挺有男人味兒的側臉和冒傻氣的笑容,一時間有些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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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樁一共學不了幾天,尤其是對於掌握很快的學員來說。
就比如開明。
他也知道自己頭幾天那孫子裝得有點過了,於是之後的幾天他一直老老實實一遍又一遍練習,然後在中午拽著他的小教練去拉麵館吃午飯,他很享受這段時光,因為是和關廷雲一塊兒度過的。
“馬姐,兩碗。”衝著老板娘比劃了一個手勢之後,關廷雲坐在小方凳上。
開明也坐下,從旁邊的玻璃瓶子裏抽出兩雙方便筷子,把其中一雙遞給對方。
“……你卡上還剩幾課時?”接過筷子,關廷雲有點突然地問。
“哦,四課時吧。”回答有點心不在焉。
“是嗎?我怎麼覺得應該是兩課時。”
“嗨……”幹笑了一聲,“管他幾課時呢。”
“那不行啊,等你學滿了,我好給你安排考試啊,然後你就得去大場子學剩下的項目了。”
“還是您教嗎?”
“……”關廷雲沉默了,這個問題他不知怎麼的覺得有點傷感,“不是,我是樁上的教練,不是路上的。”
“哦……”點了點頭,開明也不說話了。
拉麵沒過一會兒就端了上來,開明看著關廷雲像是得了救星一樣的立刻開動,他心裏略微有點不是滋味,隔著拉麵湯蒸騰的白色的熱氣,他覺得他們之間也產生了一種無形的障礙,或者說那是一個期限。他想把那種障礙排除,卻不知道該采取什麼樣的手段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