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撲火的愛
張夕的袖子沒有燒著,燒著的是她的感情。她總是把自己變成飛蛾,投身到每一場能令她粉身碎骨的戀愛中去。
晚上,他們去屋子前麵的空地生篝火。
張夕說這裏沒有空調,無法像在家裏那樣取暖。可是空氣格外的好,來到這裏之後才知道自己十八年的生活和溫室中的花草別無二樣。而張夕有一個強烈的愛好就是在空曠的野地生一堆氣勢磅礴的篝火,圍著它跳舞,呼吸它的熱浪,哪怕獨自一個人。
陸離把中午吃剩下的菜帶來穿在叉子上麵烤,熊熊的火溫暖了女孩們的臉頰和雙手,堯睿說:“你知道他會離開這裏,去城市生活吧?”
“是啊,毫無疑問。”
堯睿轉過頭來問:“那你呢?”
“我跟著他。”
張夕淡淡地說道。
堯睿撥了一下柴垛,燃燒中的枯枝劈啪作響,“城裏大千世界,他或許會變的。”
張夕回過頭來微笑了一下,“這世上哪會有永遠不變的人呢,對吧?”
不等堯睿開口,她繼續說:“不要說是人這樣複雜的生物,就是一棵樹,一朵花,也會盛開,凋零。今天的風景,都不一定能維持到明天;曾經的信仰也就更不可能代表永遠了。”
堯睿靜靜地聽著。
“所以隻有現在是最真實的,不是嗎?”張夕平靜地反問。“我愛過很多人,愛的時候都全身心地投入,無一保留。對也好錯也好,這是我愛的方式。在這個過程中,有人因為覺得承受不了而離開、有人因為覺得撈夠本了而離開、有人引以為榮,也有人引以為恥,那是他們的事,我不在乎。我想我大概就是這麼一個人,隻要有人需要,我就願意給,無止境地給下去。”
堯睿想起一則在漫畫裏看到的童話,一個旅人進到一所森林中,遇到饑餓的妖怪,請他將自己的眼珠給它吃,旅人答應了。而後又有很多的妖怪,因為見那第一隻得逞而紛紛要求那旅人身體的其他部分,旅人全都答應了。到最後,他被吃得幹幹淨淨,真的一無所有,卻是笑著,用最後的一點力氣幸福著。
沒有人覺得他聰明,所有人都說他是一個大傻瓜,即使是最心軟,最樂於助人的善人也不例外。
張夕看到那個故事的時候,也笑著說:“他真是一個超級大傻瓜。”然後,她安靜地又說:“但是我大概也是那樣一個大傻瓜。”
在遇到張夕以前,堯睿是不相信有這種人存在的。
在遇到張夕以後,她依然不相信。她一直希望這個女孩子改變一下她的處世態度,不要那麼極端、那麼瘋狂,可是張夕沒有那個意願。她希望自己雖然殘缺,卻永遠保持著原始的靈魂。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那個特殊的四月十四號以後,堯睿一看到張夕,就會想到那個童話、那個殘酷的童話。現在看到了陸離,這種感覺更加強烈,更加真實,“你不但是個傻瓜,還是一個瘋子。”堯睿說,“我們中國講求中庸之道,隻有平淡才能在這樣的社會生活得最好,尤其是女人——你為什麼不願意呢?”
“因為我不想生活到最好,堯睿。”張夕說,“我想生活得最真實。”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說,“我希望自己生命中誕生的第一個信仰,能夠讓我堅信不疑,直到死去的那一刻。我不指望影響別人,我隻想做自己的衛道士。”
堯睿也躺了下來,一起看著田野上的天空。
“那麼,你的第一個信仰是什麼呢?”
張夕翻過身來,側著問:“你想知道?”
堯睿點點頭,“想!”
“不告訴你,哈哈!”張夕坐起來,朝篝火的方向跑過去。
堯睿沒有動,她躺著看張夕的身影。她平躺的視界裏,張夕在黑暗中模糊,在篝火的映照下卻顯得清晰但扭曲。張夕一直都有非常美好惹人幻想的身材,即使包裹它的隻是沒有線條感的校服也好。
真正的美,無論怎樣都不會被扼殺……歲月的流逝,現實的摧殘。
堯睿把視線慢慢地轉回天空——很美的夜色,無邊無際。她唯一的習慣,大概就是這樣沒有思緒地抬頭仰望著上方,耳邊聆聽著陸離和張夕在遠處傳來的笑聲,那麼真實,卻又那麼虛幻。
光冶這時候在幹什麼呢?
思念總在不知不覺中降臨,像一張網那麼博大,籠罩心髒;又像一根刺那麼尖銳,刺入大腦。她想自己終究是個凡人,確切地說,是個正常人,就算她擁有光冶所說的野獸之眸,她依然在大部分時間裏寧願平庸淡漠,深深收斂她的鋒芒。人是動物,剛出生的嬰兒都有獸性,隻是隨著社會的磨合和人類的中庸,終將變成機器一樣千篇一律的存在物品,從力爭上遊變成一切將就,從銳不可擋變成默默無聞……
她忽然打了個寒戰。
自己的心已經開始老了嗎?
堯睿抬起一隻麻木的手臂,摸了摸臉上光潔的肌膚,又緩緩將那隻手移到胸前。
我的心上是不是已經布滿了皺紋?我是不是已經像成熟過頭開始腐爛的蘋果屈服於地心引力一樣,奴顏婢膝於人類社會的所有惰性?
當這樣的念頭和聖誕夜那晚光冶受傷的眼神同時浮現腦海中,她的心就開始不可開交地被扭絞,溫柔地在胸腔某個深邃的地方隱隱地痛。
從一開始跪在院子裏等著媽媽來救他的光冶,到逆來順受挨完棍子轉身就跑出去找人發泄的他,心裏究竟經過了怎樣的變化?她記得自己看過的一本書上說,人在格外痛的時候就會害怕孤獨,不管生理心理上都是。那麼,他帶著一身傷痕和滿心失望蜷縮在自己房間的角落時,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來慢慢等待那些傷口結疤和平複?
八歲……他失去母親的年紀。
八歲……她失去父親的年紀。
雖然八歲以前過的生活並不見得和八歲以後有什麼天壤之別,但是堯睿清楚地記得,八歲前的她有一個無比清晰的夢想。
她想飛,就像鳥兒一樣,長出翅膀,在天上飛。
受過高等教育的母親隻是看了她一眼,繼續在廚房裏做飯,菜刀切得砧板篤篤響,“鳥能飛是因為有龍突骨。人若想長出翅膀,胸前必須按比例長出一個一米多高的龍突骨。”
母親的話讓堯睿覺得非常恐懼,一米多高?那真是醜得沒法看了!
父親的籃子剛編到一半,他的工作就是製作一些漂亮的手工籃子,然後拿到作坊裏去賣,每天兩隻,上午一隻,下午一隻。聽到堯睿的話,他跑過來摸她的頭,“睿睿為什麼想要飛到天上去?”
堯睿說,因為想親手摸一下那藍藍的天空,那麼漂亮的顏色,除了天空之外什麼東西都長不出來。
父親放下籃子,做了一隻風箏。傍晚的時候,他帶著堯睿到一塊空地上去,叫堯睿把自己這個心願寫在風箏上麵。
“你牽著這條線,就像古代禦醫懸絲診脈一樣。風箏摸到了天,你就摸到了。”
風箏沒有飛上天,它纏到了電線上麵。哭哭啼啼的堯睿纏著父親,一定要把它拿下來。
後麵的事情,她記得不是很清楚。隻記得那隻白色的風箏打著旋兒飄到了地上,她很高興地跑過去,把它撿起來,雖然有一點破,但是她寫著心願的地方完好無損。
聞訊趕來的母親緊緊捂住了她的眼睛,自始至終都不讓她抬頭看一眼。
有一年多的時間裏,她經常問母親,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母親說:他去世了,不會回來。
堯睿問:去世是什麼?
母親說:就是去了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是頭頂上的天空嗎?年幼的她時常抬起頭來看著天空,那漂亮的蔚藍色,有一點深邃和憂鬱。她記得父親的確是一直爬啊爬啊,順著家附近空地的電線杆子爬上去的。那麼,他一定是去了天上了。
她又去向母親求證自己想出來的答案,母親沒有回答她。以後她再提及,她便沉默以對,很久很久一句話都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