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不是曆史,然而有時候,小說就是曆史,比曆史課本更真實。
1969年夏天很熱,陽光總是燦爛,眼見到了9月初,天氣繼續炎熱。無數知了在大合唱,此起彼伏非常嘹亮。大白天氣溫實在太高,仿佛著火一樣,熱浪逼人,一陣陣撲麵而來,手伸出去,所有物品都是熱,家具熱,鍋碗瓢盆熱,放出來的自來水也熱。嘈雜的蟬聲是提示,意味著不會下雨,意味著持續的大晴天,意味著高溫預警。黃昏時分,仍然沒一點涼意,燥熱的空氣凝固了,酷暑蹂躪了一個整天,人們在房間裏再也待不住,再也熬不下去,迫不及待地都湧到外麵去乘涼。大街小巷,先找空地方灑水降溫,然後端了各式各樣的臥具,長的木椅子,簡易的竹床,有人幹脆將草席鋪水泥地上。天太熱,拍扇子的劈裏啪啦聲不絕於耳。天這麼熱,蚊子在黑暗中亂撞,一點沒見減少。
終於熬到半夜三更,好不容易一陣涼風,剛有點安靜,沉寂下來的知了突然發出一兩聲驚叫,很像一個人從夢中猛醒,又好像一顆流星從夜幕上滑過,眼前一亮,立刻無影無蹤。趙文麟坐在一張舊藤椅上,似睡非睡,基本上處於半昏迷狀態。整個夏天,酷熱難熬的夜晚,他都是這麼狼狽度過,半坐半躺,長夜難眠,好像睡著了,又像從未真正進入夢鄉。夜晚的寧靜會被一些聲音無緣無故打破,他聽見一個在嘰哩咕嘟說著什麼的聲音,忽高忽低,隱隱約約像在吵架。
這是鄰居女孩子妞妞發出的囈語,正在說夢話。她是個剛發育的初一學生,人看上去還很小,一對乳房卻特別大,像充了氣一樣,又結實又飽滿,將胸前的衣服高高頂起。男孩子性格,精力出奇旺盛,在大白天,妞妞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王,不但同齡女孩子要聽她的話,那些調皮搗蛋,歲數比她大的男孩,也樂意聽從她調遣。到晚上,睡著了還不安生,常說夢話,打很響的呼嚕。妞妞的呼嚕雖然響,卻很勻稱,很純淨,那是一個女孩子特有的鼾聲,一點都不粗魯。
趙文麟意識到自己已完全清醒,他意識到這一次醒了,就不會再睡著。時間是下半夜,鼾聲四起,周圍的人都處於沉睡狀態,因為太熱,大家光著胳膊,裸著大腿,肆無忌憚地睡在露天。淡淡的月光下,是空地方便睡著人,木床一張接著一張,所謂木床,其實就是將家裏的門板拆下,用長凳架起來。往往一家老小緊挨著,擠在一起睡。夜深人靜,正是一天中氣溫相對最低的時候,整個城市都沉浸在夢鄉。妞妞的夢話引發一陣混亂,有人被驚醒了,翻身繼續睡覺,門板哢哢響了一陣,又是此起彼伏的鼾聲。
每當到了這樣的時刻,趙文麟便會一陣陣淒涼。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他都會不可避免地想起紫曼。三年前,紫曼寫下了一份遺書,在門框上掛了一根繩子,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人世。時間過了整整三年,對亡妻的思念刻骨銘心,一刻也沒有消停。對於趙文麟來說,那是一種錐心之痛,隻要是半夜裏醒來,他的心就會猛地收緊,就會情不自禁地思念到天明。
天剛蒙蒙亮,妞妞的小鬧鍾突然響起來。刺耳的鬧鈴聲穿過晨曦,驚醒了無數人,也因此招惹了一片罵聲。這鬧鍾連續響過好幾天,到時候就會鈴聲大作,弄得雞犬不寧,把很多人的美夢吵醒。鬧鍾聲音非常響亮,可是很顯然,妞妞還沉浸在黑甜之鄉,還準備繼續睡下去,她並沒被這刺耳的鈴聲驚醒。結果便是別人很憤怒,大聲喝斥,對她嚷嚷,說時間到了,說妞妞你趕快起床,我們都被鬧鍾給吵醒了。所有這些與妞妞仿佛都沒什麼關係,妞妞繼續呼呼大睡,最後還是與她睡在一起的高奶奶將孫女搖醒。
接下來一幕也是趙文麟所熟悉,困意朦朧的妞妞從高奶奶身邊坐了起來,揉著眼睛下床,找到了拖鞋,然後去招呼睡在周圍的其他小夥伴。正是最好睡的時候,妞妞自己打著哈欠,很認真地把那些她要喊的人都一個個搖醒:“起來起來,起床的時間到了。”
妞妞絕不會放過一個小夥伴,這麼早爬起來,是要去學校挖防空洞。1969年這一年,到處都在挖防空洞,男女老少,隻要是能幹活的,都為防空洞出過力。挖防空洞已成為一場轟轟烈烈的全民運動,牆壁上寫著“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標語,學校連暑假也不放了,考慮到白天太熱,怕孩子們幹活時中暑,讓學生一大早就去學校幹活。
孩子們草草地收拾一下,往嘴裏胡亂塞些東西,便跑過來喊趙文麟。以妞妞為孩子王的這幫小孩,對趙文麟有一個很奇怪的稱呼,都管他叫“趙師傅”。他們大呼小叫,一口一個趙師傅,讓快六十歲的他感到別扭。作為一個過來人,作為一名馳騁疆場很多年的職業軍人,趙文麟更習慣別人稱自己先生,稱自己長官,稱自己同誌,稱自己老大爺,甚至不禮貌地叫老頭,唯獨不喜歡別人叫他師傅。在當時,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工人的地位達到了曆史最高點,叫師傅絕對是對一個人的尊稱,可是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稱呼。趙文麟覺得它很有些不倫不類,在解放前,師傅又叫“師父”,不能隨便亂叫,必須三叩六拜,黑社會拜碼頭,小徒弟學本事,求別人傳授技藝,才用得到這個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