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前一天就說好，妞妞要趙文麟去她學校指導已挖得差不多的防空洞。雖然正式升入初中了，因為中學校舍緊張，妞妞這一級的學生還要在原來的小學繼續讀下去，俗稱“戴帽子”，名義上中學生，卻仍然要在原來的小學教室裏上課。在孩子們心目中，他們身邊所熟悉和能見到的唯一軍人，也就是這位趙文麟，盡管他已被剝奪了領章和帽徽，還能不能算軍人都很可疑。天氣太熱了，趙文麟上身穿著一件白顏色的老頭汗衫，唯一能證明軍人身份的標誌，也就是穿著那條很舊的黃軍褲，但是能有這麼一點點軍人的痕跡，對天真的孩子們來說，已經足夠了。
小學不是很遠，很快就到達。趙文麟的三個孩子，曾經在這所學校讀過書，如今他們一個個都飛走了，都成了上山下鄉的知青，大兒子去了東北，二兒子去了雲南，小女兒天天才十五歲，初中剛畢業，去了陝北的延安。看著眼前這些乳臭未幹的孩子，趙文麟便不可抑製地想到了天天，自從紫曼離世，他最放不下心的就是這個小女兒。事實上，天天比妞妞也大不了多少，根本就還是個孩子，看著兩個哥哥走了，她義無反顧地也鬧著要到農村去，而且說走就走，跟誰都沒商量。
在以妞妞為首的一幫孩子簇擁下，趙文麟走進了小學的大門，進去走了不遠，與另外一幫孩子迎麵相撞。他們對他的軍人身份顯然有所懷疑，一個個臉上露出了不太相信的神情：“老師傅，你真的是一名解放軍嗎？”
妞妞老氣橫秋地代趙文麟回答：“當然是，人家當然是解放軍。”
“是解放軍為什麼沒有領章帽徽，為什麼腰上沒有挎著槍呢？”
妞妞很不屑，說：“你見到的解放軍，難道都帶槍的？”
妞妞又說：“你以為是在萬惡的解放前呀？”
孩子們笑了起來，都覺得妞妞講得有道理。這時候，一位上了些歲數的女老師走過來。趙文麟很大方地伸出手，女老師怔了一下，也伸出了手。盡管自己的三個孩子都曾在這所學校讀書，趙文麟並不認識這位老師，可是從她僵硬的神情看，似乎不太友好，顯然是知道他的，顯然知道一點他的故事。趙文麟向她解釋，說孩子們一定要讓他過來看看他們挖的防空洞。女老師十分勉強地敷衍著，說我們這些小同學還都是孩子，當然希望能得到一位真正的解放軍同誌鼓勵。
孩子們圍在身邊七嘴八舌，一個男孩很當回事地問趙文麟：“喂，解放軍同誌，你真和國民黨反動派打過仗嗎？”
妞妞覺得這樣提問很沒水平，也很沒禮貌，氣鼓鼓地說：“這還用問，人家當然和國民黨反動派打過仗。”
孩子們仍然要追問：“你爬過雪山，走過草地嗎？那些武裝到牙齒的國民黨反動派，他們根本就不是我強大的人民解放軍對手，是不是？”
“這個呢，”趙文麟猶豫了一下，先搖了搖頭，又點點頭，十分肯定地回答，“他們確實不是共產黨的對手。”
先前那個被妞妞搶白的男孩又問：“那你一共打死過多少國民黨反動派？”趙文麟沉思了一會，很抱歉地說：“我，我沒有和國民黨反動派打過仗。”孩子們非常失望，妞妞的眼睛瞪得很大，女老師不知所措。突然之間很安靜，趙文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知道這時候自己必須趕快說些什麼。趙文麟說：“我打過日本鬼子！”趙文麟又說：“我還和美帝國主義打過仗！”孩子們樂了，他們問他究竟是日本鬼子厲害，還是美帝國主義厲害。趙文麟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孩子們滿意，怎麼樣才能讓孩子們高興，回答說日本鬼子和美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都不算厲害。孩子們對這答案非常滿意，想起看過的一部電影《上甘嶺》，嘰嘰喳喳又問開了：“那你一定上過‘上甘嶺’了，上甘嶺是不是一座很高很高的山？”
趙文麟想了想說：“差不多吧，我去過那地方，我們在那打過仗。”
“你真的打過很多仗？”
“打過很多仗，多得都說不清。”
此刻，孩子變得非常滿意。這年頭，隻有英雄人物才會讓人崇拜，隻有英雄人物才會讓孩子感到尊敬。他們的眼睛開始發亮，心潮開始澎湃，因為麵前這位看上去並不起眼的老人，曾經身經百戰，這個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