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螢火(1 / 3)

夏日農忙,街上見不著一個人,除了幾隻啄食的雞,就隻有滿街明晃晃的陽光。一陣低低的簫聲炊煙樣嫋繞在村子的上空。一年四季清閑而寂寞的,隻有瞎子爺爺了。

聽見我進門,瞎子爺爺便停了吹簫,摸扶著椅背站起來,口中一麵和我答著話,一手便張開了五指,在牆上摸去摸來。那石灰刷過的牆,歲長日久,已剝落了,像張著一麵破網。終於摸著一處牆釘,瞎子爺爺把簫喂上去,似吊著一條黑蛇。

“興家。”瞎子爺爺臉向一邊喊。

“哎!”

“倒茶!”

原來屋裏還有一人。窗口太小,進了屋就像是灰蒙的陰天,眼睛一時適應不了。應聲站起來的是一個青年,年近三十歲,黃銅似的皮膚,頭上長著一層麥茬似的短發。在這灰暗的屋子裏,就像剛成熟的莊稼清新而健壯。隻是濃濃的雙眉下是兩條永遠不能睜開的細縫,叫人暗暗惋惜。

“噢,是——回家休息?”興家遞上了茶水,卻不坐下,一手摸扶著椅背,一手無措地垂著,臉上掛著謙和的笑,訕訕地想再說出什麼話來。

村人或不見了衣物,或走失了牛馬,甚至是兩口子吵了架,都愛到瞎子爺爺家來討個說法,得個主意。一來二去,瞎子爺爺便有了名聲。別的盲人算命四處流浪,他卻坐在屋裏等人上門。做六十歲壽時還有人送來了匾牌:“胸懷幹支紀算人間幸福、榮慶花甲居然天上神仙”。然而這個“神仙”卻不好當。有人卻偏偏看上了這當活神仙的好處,都想前來拜師學藝,要打發走,自然是費不少的口舌。從來沒有人能夠如願的,不知為何單單留下了這個小夥子?

夜深了,疲憊的人們早已睡去。隱隱約約的犬吠聲也飄散在黑夜的深巷裏,偶爾的一陣童孩的啼哭,抖動著夜來的寧靜。這靜寂之中,卻聽見從瞎子爺爺的堂屋裏傳出兩種壓得低低的聲音來。

正丁二坤中。

正丁二坤中。

三壬四辛同。

三壬四辛同。

……

這是瞎子爺爺在教興家誦記學藝的訣句了。聲音一高一低,如師徒倆跋涉在暝暝長夜,穿行在人們的酣夢中。

或者是睡意襲來,或者是沒有聽清,瞎子爺爺見興家跟著念的聲音有些飄忽了,像拿不定把握似的尋踩著河水中若現若隱的石磴,搖搖晃晃,似要落下水去。瞎子爺爺便放慢了念訣句的速度,一字一句地,仿佛在一一指點著那隱在水中的石磴:

三、壬、四、辛同。

三、壬、四、辛同。

正丁、二坤中。

正丁、二坤中。

……

跟上來的聲音清晰而堅定了,像是看清了那隱在河水中的石磴,毫不猶豫地踩了下去,一步步跟著前麵的先生涉過暗流,走向彼岸。

興家不知道天是否已經亮了,但他卻用心地傾聽著雞的啼鳴。當雞的第一聲鳴叫劃破清寒的晨氣,興家就起床了。疊好了被子,又用手摸一摸被角是否整齊——不然,師娘又要說不愛整潔了。起床後的第一件事是掃地,彎了腰,偏了頭,用耳側聽著,仿佛是用耳看著,一下一下地掃著,輕輕的掃地聲像下著淅淅的微雨。如果聽見先生的房裏傳出咳嗽聲,便知是拖椅子的聲音驚擾了先生的睡眠了,於是停了手,靜靜地站著,直到先生房裏不再有聲音了,才接著掃。掃完地,就去打開煤爐子,燒上開水,然後才出門去做晨課。

興家看不見小河,卻能聽到小河的流淌,像為先生燒茶水時,水壺裏發出的聲音,長長地低吟。興家把棍子夾在腋下,坐在草坎兒上,複誦昨晚先生教的口訣。他把左手攤開,聚精會神地舉在額前,像一朵開在額前的蘭花。大拇指在其餘四指的手節上遊走,口中跟著念誦,仿佛那佶屈聱牙的訣句就係在指節上。

聽見走來的腳步踩動著石子,知道是婦人提著簍子來洗菜,來浣衣了。

“興家,早啊。”

“啊,嬸子早!”

剛偏過頭去準備繼續吟誦,又有人打招呼:

“興家,早啊。”

“噢,大姐早!”

興家知道,在這裏是做不成功課了,隻有往林子深處走。後麵的婦人還在議論,吃什麼飯,都不容易啊。興家聽了,心裏平添了幾分悵惘。靠什麼養活老娘呢——而自己已快三十歲了。興家來到偏僻的樹林,但是樹林裏的小鳥卻不讓興家安靜,它們嘰嘰喳喳地通報著夜來的美夢,將冰涼的露珠灑到興家的臉上。五乾六甲上,七癸,七癸……那靠在額前的手指硬硬地僵住了。七癸,七癸……興家覺得腦中似被什麼塞住了,滿耳隻有小鳥的鳴叫和小河的流淌。興家便用兩拳狠狠地撞擊著自己的眼,似要把那暗沉沉的眼撞出光亮來。那口訣記不熟,先生又要不高興了。興家,你要下功夫啊。先生輕輕地歎口氣,而興家比挨了一巴掌還要難受。老母也常來探望興家。在先生家裏,老母堅決地說許多要先生再嚴厲些的話,可是走時,見兒子送到無人處,便偷偷掀開兒子的褲腿,見了上麵的一塊塊顏色,淚水就湧出來:這個瞎子,還這麼厲害啊。興家忙說,這是我自己掐的……老母卻又說,厲害好!兒啊,你不好好學藝,我死了,你怎麼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