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兩年在外麵跑生意,一回去,這婆娘就看我橫豎不順眼,纏著我鬧。我聽到外麵說了些不好聽的話,不知是真是假?
那漢子說完,一眼不眨地看著興家,手中的拳頭也緊握如重錘,仿佛隻等興家一聲判決,他就會衝出去把什麼東西砸個稀爛。
興家得了那漢子的鼓勵,臉上已有了洋洋之色,心想原來這算命如此簡單。聽見漢子這麼一說,就又低頭掐算片刻,揚了頭說:
酒色猖狂,隻因桃花帶煞。這嫂子丁壬暗合,目前又逢紅豔,依我看,是有……
胡說八道!
啪的一聲,興家聽見一掌打在自己的臉上。興家撫著自己的似已腫起的半邊臉,把沒有講完的話咽了回去,站起來茫茫然然,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
先生……
隻聽先生輕輕歎了口氣,然後輕鬆地笑著對那漢子說:
依我看,你可是結了個難得的賢惠媳婦啊……
那漢子被突然的一掌驚呆了,待緩過神來,說:
譚先生也是這個脾氣啊,跟我一樣,那婆娘半句話不對路,老子就一巴掌扇過去了……
你看,家裏不團結,還是你脾氣不好。
那您說我那婆娘到底有沒有那種事啊?
沒得,斷然沒得。先生的口氣十分堅決。你看她一個婦道人家,耕田拉耙,栽秧割穀,哪樣不是她?這幾年你跑你的生意,家裏的事操過半點心嗎?你長年不在家,使力的活兒不請幾個人幫忙怎麼行?你千萬不要聽了別人的閑話,壞了自己的家事!
漢子胸中的一團火,漸漸被瞎子爺爺潑熄了,最後還被說得慚愧地低下頭去:
唉,這幾年我隻顧賺錢,是難為她們娘兒母子了——那您說,我們還有沒有個過頭?
怎麼沒有過頭啊?你看兒子都這麼大了,要上大學了。哪家沒有矛盾啊,牙齒跟舌頭這麼好,有時還咬了舌頭呢。聽我的話,夫妻倆好好過,準備幾個錢,好送兒子上大學。你的火爆脾氣也要改一改,男子漢放大度些,啊?
興家聽著先生把那漢子送出大門去了,嘴裏還在不斷叮囑,像在送他的一個什麼親戚。聽見先生送走了客人,回到堂屋裏來了,興家忙倒了一杯茶,惴惴不安地遞過去:
先生,茶……
先生已取了那簫,幽幽的聲音又嫋起來了。
興家端了一杯茶僵在那裏。先生吹的是什麼曲目,興家分不清了,但聽了那簫聲,興家卻想哭,像小時候見到的螢火蟲,暗夜裏一閃一亮地飄去飄來。
桌上的晚飯已經涼了,先生像不知道餓似的,不停地吹著簫。在興家的意識中,那螢火蟲已經如雨似的聚在屋裏了。他想有眼睛真好啊,童年真好啊,見到的螢火蟲是那麼的明亮……
興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跪了下去:
先生……
先生停了吹簫,長歎了一口氣:
興家,你跟我學藝,已經多少天了?
興家習慣地端起左手一掐:啊,一百零八天的學藝期限已經到了!
先生……
先生摸著了興家,扶他起來。
哎,學個什麼藝噢,你要記住,我以前教你的,隻不過都是些行頭……明白了麼?
興家有些恍然,又有些惘然。
先生……
我不打你一掌,你是記不住的。當年,我的先生也是這樣教我。莫記恨啊。
先生……
興家幹枯的兩個眼窩突然泉似的湧出淚來。
第二天,學藝期滿的興家告別了先生。走不了多遠,就又聽見先生的簫聲。他知道,那是先生在為他送行呢。有些傷感的興家挺直了腰,肩上挎著先生送的彩頭盒,隨了那螢火蟲似的簫聲的指引,用竹棍敲打著路麵,大步走向前去。
以後,再沒有看見興家了,不知道他流落到了何方。每當出差或者回家,看見了坐在路旁的肩靠竹棍,懷中吊著彩頭盒的盲人,總想這是不是興家呢;待我從車窗探出頭去,而這車卻已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