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藝人,看重的是名聲呢。
師傅的話在耳邊響著;這時他才明白了這句淡話的沉重和艱難。明白了師傅話的木生不知什麼時候已披著衣服,站在了堂屋中央,他看那火籠裏,尚未熄滅的火焰發出星星點點的火光,隻要一陣微風,那星點的火苗就會蓬蓬勃勃一躥而起。而這風,正是來自那一扇虛掩的門。
他不止一次,聽見那虛掩的門裏傳出撩人的洗澡水聲,無聲的期待和夜半的哭聲,也曾讓他在夜半,舉著煤油燈,顫顫抖抖站在了燃著火星的火籠旁,但最終是沒有勇氣去推開那近在咫尺的門。他讓那閃著星光的火籠,慢慢暗淡,冷卻。他回到自己的房,披衣坐在床上,仿佛痛苦地抱著頭。
狗又在風中叫了。風聲把那狗吠聲送去很遠,木生的心仿佛也被風吹到了遼闊的山外;怕是已到了臘月尾了吧,還不知師傅在怎樣牽掛;自己也該收拾工具回轉了。
一扇盒子門做好了,木生安上去,果然是關得嚴嚴實實——以後,風便不會再在半夜掀得門一拍一拍地響了,讓秀菊擔驚受怕,抱著那孩子緊緊地捂著被了。隻是還差一把門鎖。
我先給你安一個木栓子吧——夜裏安全些……
不用你費心!我怕什麼,未必還有人來把我偷去了不成!
木生一愣,不知這秀菊哪兒來這麼大的脾氣。仿佛是越處越生分了。可心底裏,另外的一個人,在做什麼,在想什麼,雖然不說,卻是越來越默契了。木生知道,秀菊是滿意他做的大門的,於是自作主張地安了一個木栓,門便關嚴了,將風關在了門外,風吹過來,從此隻能無可奈何地狗一樣嗚嗚地叫著了。
這是最後一頓晚飯了,秀菊弄了很多菜,桌上都快放不下了。木生用木頭削了一個猴子,用一根線扯著,做著猴子上樹的遊戲,逗著玩了一陣,孩子這時睡了。秀菊低著頭從木生懷裏接過孩子,放進了房屋,出來時手裏拎了一瓶酒。
以往吃飯時,秀菊坐在一旁,哄著孩子,一邊不時地給木生拈菜,木生吃好,她才放下懷裏入睡的孩子,鏟了鍋裏的冷飯隨便扒幾口。今天她卻解了腰裏的圍裙,拿來兩個酒杯,坐到了桌旁。
她先給小木匠斟了一杯,放到小木匠麵前,然後又自己斟了一杯。
師傅請喝酒——不知何時,已經隨和的秀菊,又對木生客套起來了。木生便一下被推得遠遠的。不等木生舉杯,秀菊便自己一飲而進。正在驚奇間,又聽秀菊有些羞怯為難地說:
隻是你這工錢,我今兒怕是沒給的。不過你放心——
噢,不急不急——木生想,我可從沒想過工錢的事啊,在這裏做事,就像給自己家裏做一樣,隻是這樣實心照顧自己的主顧,怕是一生也遇不到了。
喝酒。秀菊紅著臉,亮著空杯說。
嫂子,我說過我是從不喝的……他想起了師傅的話,酒是色媒人,萬萬不可沾的。
好,我替你喝——說著,秀菊把木生麵前的一杯酒搶過來,要朝嘴裏倒。
木生急了,要奪酒杯:
嫂子,嫂——
秀菊柳眉倒豎:
誰是你嫂子?——說完一杯酒又倒進了嘴裏。
木生看愣了,見秀菊又在倒酒,一杯酒又要往口中喂,木生呼地站起來:
好,我喝!
說完,木生拿起酒瓶子,咕咕咕往嘴裏倒。這下,倒是秀菊怔住了,放下手裏的杯子,繞過桌子來奪小木匠手裏的酒瓶,不料被火籠裏的火鉗絆了一下,人軟軟地倒了過來,小木匠慌得丟了酒瓶,一把接在懷裏。酒瓶倒在地上,酒在地上流著,木生沒有看見,他看見的隻是懷中那比酒還要醉人的哀怨的淚水,這醉人的酒啊。於是他也喝醉了一般,歪歪扭扭地倒向了那塵封了多日的小酒壇——被酒醺醉的人已是連師傅的話也忘了。火籠裏那堆幹燥的刨花,劈劈啪啪升騰起燦爛的火花來。
木生醒來時,身邊空空的,床上仍隻有他一人。他疑心是做了一場夢,但是枕邊異樣的香味,一絲長長的秀發,使他確切地感到美夢的真實,回味的無窮。
……木生被引導著,行走在雲霧、溪水、森林間。他做慣了木活的手撫摸著世上最精美的家具——美妙的曲線,光滑的漆麵,美得讓他不忍去觸。
你說,我老麼?
……
你說,我醜麼?
……
暗中,秀菊的眼望著木生,木生突然感到那雙眼正珍珠似的放著藍光——恍然的似曾相識,又一時記不起在哪裏見過,便滿心歡喜地說:
你真好,怕世上沒有第二個了——
得了讚歎的女人笑了,笑得一兩滴冰冷的淚珠,重重墜在他光裸的身上。
又要說你聊齋裏的嗎,都是沒有好結果的——
窗已大白,木生呆愣一陣,忙幾下套上衣褲,下了床。
木生走出房門來到堂屋,見秀菊抱著孩子,在火籠邊低垂著頭,似是睡著了。火籠裏的火仍在燒著,吊在上麵的水壺裏的水燒得嗡嗡響。木生走過去,手放在秀菊的肩上,想把秀菊叫醒,怕她睡著涼了。
哎,嫂——秀菊,秀菊——
秀菊卻沒有睡。她把木生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拿了下來,抬起頭來,木生看見的是一張滿是淚水的麵孔。
天啊,我做了什麼啊——你,你,快走——
木生有些驚愕,有些惘然,一雙手無措地搓著,像是羞怯自己的大錯誤。
你,走啊——秀菊無力的手朝門外一指。
木生順著秀菊的手指望過去,見自已的擔子已收拾整齊,放在門邊。
似是被一掌推了出來,木生剛趔趄著出門,那扇門便砰的一聲關上了,接著他聽到了一陣嗚咽聲——這是他多次在深夜聽見的,壓抑而悲哀的哭聲。
秀菊,秀菊——挑著擔子的木生站在門外,拍著門喊。
那狗從屋後閃了出來,也翻臉不認人的汪汪大叫,似乎這家夥確乎做了什麼對不起主人的事情,要驅他遠去。
木生在狗吠聲中,望著那扇緊閉的門,挑著擔子一步步退去,離開了這房子,這夢似的處所。
木生走到了山崗,來到了曾和秀菊歇腳的地方,黑風埡。山崗上的風又冷颼颼地刮著,冷霧又黑龍似的繞著。木生歇下擔子,準備加件衣服。他打開箱子,發現裏麵疊著一塊手帕,打開,上麵繡著一朵菊花。
木生刨著板子時,臉上的汗流到了眼裏,就用手背擦一擦,但手上卻沾著木屑,木屑都沾到臉上了。秀菊就會遞來一個毛巾:
給,擦擦!
木生把手帕一層層地小心疊好,放到胸口的衣袋裏,又挑起擔子走著。黑風埡下的風雲一陣陣地翻上來,似纏扯著他的腳步;風吹進了他的眼,他卻任淚水流淌,挑著擔子朝前走幾步,扭過頭來望一眼。那風知曉他的心思似的,就嗚嗚地卷幾片枯葉,帶著他的留連,吹向那山下有狗叫的屋場去了。
師傅見他回來了,一臉驚訝:
我去找你了——這麼長時間,你到哪兒去了?
……
什麼?黑風埡?哪裏還有人住麼!
……
你做的那家,女的可叫鄒秀菊?
咦,您怎麼知道?木生很詫異。
還有一個小孩兒,不到一歲的?
見木生奇怪地望著他點了點頭,師傅便長歎一聲:
木生啊,你可是鬼使神差喲——
這時師傅才告訴他,他去做活的那家叫秀菊的,去年人們就傳說她死了——是錢把人變成了鬼喲!師傅感歎道。秀菊的男人是開礦的,開礦開發了財的,就是師傅常教訓他拿的例子某某,聽說賺了不少的錢。人一有錢就變了,鄉下再好,再賢慧的媳婦也是狗屁了,就和一個頭發染得像黃鼠狼的城裏女人纏在了一起。勸說,哭鬧都不起作用了,性情剛烈的女人就抱著孩子在黑風埡跳了崖,連屍首也沒有找著。木生聽了一時木木的,他似乎明白了秀菊那倩幽的神情裏一臉淒然的話語:
好又有什麼用呢——
第二天,木生就失蹤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兒。他的師傅找到黑風埡去了,可並沒有找到木生說的那幢老房子;倒是在那個名叫秀菊的衣冠塚前,發現了一個壞了的孩子玩具,那猴子爬杆兒的小孩兒玩具,分明是木生的手藝。
會吹口哨的小木匠從此消失了。有進山打柴的樵夫說,他見到那個年輕的小木匠了,挑著個擔子,走在半山腰的路上,一頭挑著個小孩,後麵跟著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子,他一麵走,一麵吹著口哨呢。
師傅聽了一臉的茫然,這個口口聲聲要進城,要趕熱鬧的徒弟,怎麼就偏愛那沒有人煙的深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