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想到,就連我也沒有想到,在我回去的路上,我會遇到表妹卓瑪。當時我正拿著卦祖老爺爺給我的彈弓到處比畫,把所有我能見到的東西當成靶標,忘乎所以地炫耀。我穿過走廊,沐浴在初春上午和煦的陽光裏。我的心中無比興奮,如同三月裏的春風熱鬧地剪裁著大自然的花紅柳綠,映到我眼裏的東西無不讓人感到可愛。我數著快樂的影子,它們像蕎麥花兒一樣多;我量著幸福的深度,它們比小金河的水還要深。我快樂地唱著歌曲,蹦蹦跳跳轉過長廊,就要朝著通往廚房的小道跑去。我已經聽見紮嬤大聲吆喝的聲音,準是哪個廚娘出了差錯受到她的訓斥。我轉過牆角,摸著自己懷裏的碧玉小狗,心裏預演著要怎樣給母親繪聲繪色地演說姐姐今天的驚豔表現,我還要把別人贈給我們的禮物轉送給自己親愛的紮嬤。我甚至已經想好,如果母親喜歡,我就會把大伯母賞給我,而我當時就已決定要把它送給母親的手絹拿出來給母親擦汗。就在我快要飛上天,已經看見五色雲彩,全身都在燃燒,輕飄飄地轉過拐角時,卻正好和卓瑪撞了個滿懷,把她撞倒在地。
天哪!殺了我吧!當時我心想,隻要你不哭,我寧願被野獸吃掉。不過,這也隻是我一廂情願,表妹卓瑪終究是哭了。唉!老天,你可以砍掉我一隻手,卸去我一隻腳,為什麼一定要讓我撞到她身上,還把她撞倒在地呢?我漲紅了臉,我寧願馬上死掉。“哎呀,你不哭嘛!求求你了!”這句話就在我心裏,可就是不敢說出。我不敢東張西望,也不敢逃走,更不敢過去扶起她。我死了,我想。我還真願意自己已經死了,這樣我就不會感到憤怒,而且這種憤怒還發泄不出來。我對自己非常不滿,我完蛋了。我的心被野獸用石塊砸得粉碎,碎得一塌糊塗,簡直湊不起來。我已經沒法思考,所以你打我一頓吧,狠狠揍我一頓,我不會還手,也不會吭聲,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就任憑你處置,隻要你不哭,你想怎樣都行。我真願意倒下去的那個人是我,我倆換個位置好嗎?你正高高興興、快快樂樂、忘乎所以地跑過來,一口氣把我撞到,我一定不會吭聲,心甘情願地倒在你麵前,隨你怎麼踐踏,我不會掉一滴眼淚。“啊!表妹!”我從來沒有這麼稱呼過你,就算現在也不敢這麼叫你,我是真心希望你能不哭。我全身都快崩潰,你就讓我崩潰好了,不要管我,讓我去死。天啦,我恨你,你這個愛哭的表妹。你別動不動就哭啊,你哭什麼嘛?難不成撞壞你的骨頭了?如果是這樣,你就把我所有的骨頭都拿去吧!我一根都不要了。天哪!她還在哭,沒完沒了。
豆大的淚珠從卓瑪的臉上傾瀉而下,就像斷線的珍珠一般散落一地。在這很短的一點時間裏,她就已經將地麵哭濕了大片。我驚訝地看著印滿卓瑪淚痕的地麵,每一滴眼淚下去就有一朵梅花兒悄然綻放。地麵仿佛變成了天空,她的眼淚化成一團團正在迅速聚攏的烏雲,閃電和雷鳴正在醞釀。我定定地站在那裏,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隻靜靜地盯著地麵一動不動。卓瑪的影子盡管映到地上,可還是那麼好看。我聽到她的眼淚滴落到地上發出的清脆滴答聲,心中惱怒不已。我真想揍自己一頓,隻怪自己毛手毛腳,要是她說:“好吧,我懲罰你,雖然不會原諒你,但是揍你一頓我心中的怒氣就會消失,我還是願意這麼做的,我就打你一頓好了!”那麼,我就會裝出一副極願意挨打的樣子放在她麵前任她擺布。
時間一點點過去,卓瑪已經停止哭泣,我的心裏也不再悔恨不已。我慢慢抬起頭來,很想好好安慰卓瑪,我要給她道歉,向她訴說我心中的痛苦,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接觸表妹卓瑪。雖然她還紅著眼睛恨著我,可是在我眼裏卻出現了一個美麗的姑娘,她穿著鑲有金邊的紅色短襖,恰到好處地顯示出她高貴的氣質;腰間紮著彩色絲帶,裏麵束著碧綠的新百褶裙,裙擺上繡著潔白的梅花,花兒中心開出粉紅的花蕊;最為耀眼的要數她腳上的翡翠青絲布鞋,鞋幫上一對可愛的燕子幾欲飛出。我已經忘記了自己剛剛闖下的禍,竟想要重新跟她認識一番:向她打招呼,說聲你好,我們交個朋友吧,然後在一起玩抓石子的遊戲。我不由地伸手要去牽卓瑪的手,可她卻後退幾步躲開了,我隻好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
我們畢竟僵持在廚房門口,我沒有向她道歉,她也沒有想要原諒我,我們甚至連認識對方、給對方一個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一起陷入無法自拔深不見底的無聊對峙當中。廚娘和打雜的家丁們風風火火從我們身邊擁過,越是接近飯點就越是將我們淹沒在他們忙忙碌碌的洪流中。表妹卓瑪的表情始終不變,還是一如既往地恨我,這讓我想到別人是不是會懷疑我把她最喜歡的頭繩給扯斷,或者剪碎了她的絲巾?
大精靈說:“不會吧?阿龍佐少爺向來斯斯文文,怎麼會欺負小女生呢?”
小精靈說:“我看是這位小姐不小心得罪了他吧?”
大精靈反對道:“不見得吧,那她為什麼恨著他呢?”
小精靈說:“男孩子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大精靈說:“不過,從平時的表現來看,小少爺可是例外的喲!”
小精靈說:“他們好像打架了。”
大精靈說:“我看是小少爺的錯。”
小精靈說:“話可不能這麼說,也有可能是因為‘劫’呢?”
“……”
哦,對對對,感謝你們兩個可愛的精靈,我和表妹卓瑪之間的矛盾真可能是“劫”引起的呢。達巴說在神和人之外的鬼界,有一種叫“劫”的鬼專門害人相互爭鬥。自打第一次見到卓瑪我和姐姐就弄哭了人家,現在我和她單獨相處時她又哭了。我和姐姐都不是故意的,甚至是不小心造成的,不是鬼引起的難道還有其他?有了這樣的解釋,我又朝卓瑪的眼睛望去,雖然她的目光冰冷,可我已經鼓足了勇氣,我不怕她的恨。
“你看到了嗎?”我激動地說。卓瑪的眼神依舊,仿佛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壞蛋,她已經對我失望了五百年,還將繼續一千年。“不是我們故意要整你,是你身上有鬼!”我說。不過,我說的什麼話啊?我好像說成人家的不對了,我又馬上改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好了!完了!不等我把話說完人家又不理我了,我現在連被她恨的機會都沒有了。一聽到我說她身上有鬼,卓瑪憤而轉身,看也不看我就徑直跑了。我完蛋了!你們看看,我已經做出了最大努力,可一點效果都沒有。我一再安慰自己,說我沒錯,我真的沒錯。那麼,是誰的錯?我想到,說不定她身上真的有鬼,那個叫“劫”的鬼,專門挑起是非引人爭鬥的討厭鬼,不然她何以不敢麵對我呢?要是我會法術,我想,我一定會像沈孜達巴那樣大吼大叫,把它附到牲畜的身上活活咒死!
我已全無興致,一個人坐在廚房的火塘旁邊唉聲歎氣,剛才還在我心裏預演過的畫麵現在全跳出來嘲諷我,在灶膛裏反複跳躍,氣得我想把它們抓出來,捏著它們的脖子,像年輕時候的紮嬤她媽那樣,質問它們:“你為什麼惹我!”
“喂!小少爺?發呆呢!”嗬,紮嬤的聲音突然在天邊回響起來,像打了雷一樣嚇我一跳。
“嗯?”每當我沒有話說,又不想跟別人搭話時,我總會這麼沒有禮貌地回應人家。
“都要開席了,你還坐在這裏幹什麼?”紮嬤好心問道。
我突然想起送給母親和娘娘紮嬤的禮物便站了起來,抓出大把各式各樣的小飾品,放到紮嬤手裏。紮嬤吃驚地望著我,我告訴她這是賞給她的禮物,你怎麼都猜不到紮嬤說了什麼,她有點吃驚地說:“不會是偷來的吧?”我知道她說的是笑話。可是,我現在的心情糟糕透頂。她這是什麼話,簡直太讓人傷心了。我堂堂土司家的小少爺,難道就不能擁有一點屬於自己的東西嗎?我生氣了,我立馬就生氣了,我既不說話又馬上拉下臉來,還氣紅了眼睛,我就要哭了。是的,我最終還是哭了。不過,我不像表妹卓瑪那樣悄然掉淚,而是使勁痛哭。廚房裏一下子安靜下來,全被我的哭聲怔住,我還從來沒有這麼哭過,哭得傷心欲絕。好心的紮嬤立即彎下腰來,把我摟入懷中,緊緊抱住我,險些連她自己也哭了。我的哭聲喚來了母親,母親把我抱在懷裏,趕緊用乳頭堵住我的嘴巴。可是她忘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的乳頭變成了豬苦膽的味道。天呢,豬苦膽!你是沒有嚐過那種苦味兒,否則你馬上就能體會我現在近乎絕望的心情。我已經很久沒有吮吸過母乳了,一想到那豬苦膽的味道我寧願絕食餓死,因為我恨透了那樣的苦味兒。它專在我饑餓的時候襲擊我,毫不猶豫就灌滿我的嘴巴,繼而浸透我的全身,使我的胃部作嘔,頭皮發麻,眼睛漆黑,我甚至因為這樣的味道而毫無理由地忌恨自己的母親,她身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味道呢?她還是我母親嗎?簡直令我絕望。所以,我總是提醒自己不要去想母親那哺育我成長的乳汁,轉而減輕自己對母親的質疑和對她的不滿。現在,這樣的味道又一次蠻橫地在我傷心的時候給我猛然一擊,我簡直要停止呼吸,我恨死這個可憐的世界,你們太無理取鬧了!
我哭得更傷心了,我拚命地搖著頭什麼也不顧,像隻發了瘋的小狗沒命地叫喊。母親慌了,我長這麼大還從沒這麼鬧過。紮嬤看她總是給我喂奶,而我又總是躲避,這位有過七個兒子加一個女兒的紮嬤便趕緊提醒我的母親:“喂!太太,那上麵有這個呢!”紮嬤用手抹抹自己的嘴巴,然後伸出舌頭皺起眉毛,做出一副惡心的樣子。母親馬上就明白了,她的乳頭上已經抹了厚厚的豬苦膽,我是不會願意入口的,這是涼山的婦女慣用的給孩子斷奶的伎倆。我感到傷心!母親們這麼一來,可就苦了我們這些可憐的孩子,她們往往在我們意想不到的時候悄然行動,我們全被她們蒙在鼓裏,等我們一次又一次地挫敗,在饑餓和困苦麵前本能地另擇出路,遠離我們生命的甘泉,不得不朝著另外的水源遷徙,直到我們完全脫離了我們曾經賴以為生的環境開始了新的篇章,這種痛苦才會稍稍減輕。母親可不知道可憐的我正在這樣一條艱苦遷徙的路上,而且還剛剛受到打擊,在這之前又有火卻發泄不出來,是你你都會大哭一場。
土司家家族聚會的宴席開席在即,而我又在這裏無理取鬧,母親隻好把我抱回屋裏。我們一走廚房就立即正常運轉起來,紮嬤開始叱吒風雲,廚娘們也開始各司其職,整個世界又恢複正常,並沒有因我而有所停滯。官寨門口每一次炮聲響起,都有一隊馱馬抵達官寨,官寨裏的人們就會騷動一番。母親把我抱在懷裏,哼著好聽的兒歌,時光又仿佛回到了從前,我的心緒也逐漸平靜下來。我慢慢停止了抽泣,淚眼婆娑地望著母親。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我們的旁邊還蹲著可愛的小拉鐵,它正搖著尾巴守候我們母子。我為什麼哭泣?說實話,我已記不清楚,我隻記得紮嬤剛好給了我一個合理的可以放聲大哭的理由。明明引發山洪的並不是可憐的紮嬤而是山洪本身,紮嬤隻是適時地在那裏挖了一道口子,結果就暴發了山洪淹沒了村莊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人們便認定這一切都是可惡的紮嬤的錯,而不是山洪本身的錯。他們也不想想,平時不疏導引流,大雨一來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下都可能引發一場無可挽回的災難。我可以替被告作證,紮嬤是冤枉的,我這個原告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我開始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對不起自己的貼身老奴:這個苦命的紮嬤為什麼偏偏撞在風口浪尖上讓自己受罪呢?果然,心懷愧疚的老家奴不久就出現在我們屋裏。她一進來就開始道歉,言辭懇切聲音動人,山石為之哽咽,泉水為之流淚,說得我馬上就想跳下床來站在她麵前高聲宣布:“親愛的娘娘紮嬤,您是一個偉大的貼身老奴,我這個不懂事的孩子,早在您沒有到來之前就已經原諒您了,所以請您展顏微笑,喜迎明媚春光!”你看看,我就會給人家機會,娘娘紮嬤來到我麵前握住我的手,像看望一位即將離世的親人,眼睛裏充滿了悲傷和哀愁。我懷著感激的神色,感謝她在我彌留之際來看望我,她用她的行動證明了世間的友情、親情、主仆之情是多麼重要。我說:“娘娘紮嬤,我留給您的東西,您喜歡嗎?”我用了敬語。老家奴老淚縱橫的臉上嘩嘩地淌下兩行清淚:“少爺啊!娘娘喜歡!”
“您以後還生我的氣嗎?”我把她要對我說的話不小心說了,我真以為自己彌留人際快要不行了。
“怎麼會?娘娘喜歡還來不及呢!”可憐的老紮嬤這麼說。
“那好吧!我真願意把世間一切的美好都獻給你,我要走了!”我說。
“少爺!”紮嬤深情地看著我。
完了,我們陷入我預先設定好的情節,弄得大家的心情都十分糟糕。好在這時姐姐的奴婢苦若瑪姑娘莽莽撞撞地衝了進來,她可真是繼承了我姐姐天不怕地不怕的風格,突然跳到我們跟前,隻對我一個人說:“快!快!小少爺!小姐在找你呢!”最先感到不滿的是我們的拉鐵,人家本來好端端乖乖地坐在地上,卻猛然間聽見門響,門板哐的一聲撞到牆上,它簡直跳了起來,蹦得老高,四腳有力地撐在地麵,全身的毛都立了起來,尾巴直指蒼穹,像一支豎著的利劍,它將用它跟所有惡魔決鬥。拉鐵的目光機警敏銳而且充滿敵意,它是最先發飆的,它衝著苦若瑪叫喚起來,它才不管你是哪個人的什麼,隻要你得罪了它的小主人,也就是坐在這床上的我,它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苦若瑪也被我們的小狗嚇了一跳,這時候她才目中有人地看到了我的母親和土司家鼎鼎大名的紮嬤正坐在我床邊。可惜為時已晚,身為土司家總管中的總管,所有奴婢家丁們的代表,各種規矩禮儀的權威,偉大的紮嬤不等我們說話,就已經教訓了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如果說苦若瑪是土司家天不怕地不怕的丫鬟,那麼紮嬤就是土司家天也怕她地也怕她的廚房總管,她們的相遇絕對是水與火的交融,吃虧的毫無疑問隻有苦若瑪。我趕緊勸住紮嬤,我的母親也求她饒了這個可憐的丫鬟,紮嬤才好歹不再去揪她的另外一邊臉蛋。
“太太,我們該入席吃飯了。”紮嬤向我母親提議道。
母親點點頭,向我投來征詢的目光,我擦擦眼淚對姐姐的使者顫抖著聲音說:“嗨!苦若瑪,告訴姐姐,說我不過去了,我要跟阿媽在一起,你先回去吧!”說完我還像往常一樣對她笑笑,雖然她看我臉上的淚跡仍未幹,眼圈也還紅著,但是已經能夠理解我對她的善意了。可憐的苦若瑪紅著半邊臉蛋“嗯”了一聲出去了。這回她走得特別老實,紮嬤用一記狠揪教會了她怎麼變得端莊穩重。這一個教訓影響了苦若瑪一生,直到她老死她都會在夢中突然驚醒,土司家的廚房總管就要伸手過來揪她,連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是那麼輕身一抖,紮嬤便揪著她的靈魂去跟她的祖先報到了。
正午時分,酒席就設在土司家正房前麵的庭院裏。大管家布耳佐今天成了名副其實的管家,每當有客人臨門他便高聲吆喝來客的名字,引領他們到座位上坐下。他對座次的布局、長幼的順序,安排得恰到好處。你絕對不會認為自己坐在了不該坐的位子上,或者這樣的座次不合理,幹了一輩子總管的布耳佐總能為你找到自己的歸宿。爺爺坐在主桌上,頻頻舉杯和大家同飲。四大頭人談笑風生,講述著各自過年期間的奇聞逸事。兩三天沒有見到過的師爺,現在正紅著脖子向“通衢之家”酒樓的老板和老板娘敬酒,老板娘的懷裏還抱著一個孩子。這對漢人夫婦也是土司家每年家族聚會時的座上賓,因為他們每年過年總是很客氣地給土司送來十壇好酒,土司給他們回禮,他們卻隻是象征性地拿一點點,弄得土司家很不好意思。爺爺便每年都邀請他們來參加我們的家族聚會,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家人。時間長了竟形成規矩,他們要不送禮我們就不習慣,我們要不請他們,他們也會不自然。兩家人的關係超出了一般摩梭人與漢人之間的友誼,而進入到親戚一般的程度。老板娘懷裏的孩子還小,我聽說這個漢人小姑娘六個月就會說話了,這是真的嗎?
今天來土司家的小夥子也很多,爺爺讓他們聚集在大哥所在的那桌,給他們添了不少凳子,所以每次菜一上桌你便可以看到他們的筷子劈裏啪啦在空中交戰,送菜的廚娘剛一轉身他們就把人家喚了回來,問道:“嘿!你的菜呢?你總不能端著空盤子招待我們吧!”弄得人家趕緊回去再盛一盤。眼尖的紮嬤自有對付這些野犢子的辦法,她站起來招呼一聲,廚娘們便火速向她聚攏,她就讓其中一個懂事的廚娘傳達她的命令,讓廚房裏一次上三盤菜放在大掌盤裏端來。飽經沙場戰績卓著的娘娘紮嬤在戰術上略加調整,立馬就讓大哥們服服帖帖,乖乖地在飯桌前好好吃飯了。
四大頭人的家屬們被安排成兩桌,她們都是農村上來的,所以在飯桌上盡量扭扭捏捏,就連吃飯的時候都隻害羞地夾著自己麵前的那盤,我真擔心她們一頓飯下來隻吃了三樣菜。這些農村婦女的身上,既深刻地體現出山裏人的勤勞踏實,又不乏在骨子裏透出沒有見過世麵的土裏土氣。她們很少有人主動起來說話或者敬酒,就隻一邊吃一邊滾動眼珠子看著周圍的人和瞅瞅遠處她們自以為新奇的東西,想笑的時候就用手遮住自己的臉,露出兩隻眼睛嘰裏咕嚕地偷著樂。
我的大媽當起了我們這桌的主人,她用各種幽默的語言和誇張的笑聲招呼大家。她真是一個天生的演說家和外交家,隻要到了她的麵前沒有一個人敢說自己不是這家裏的主人,如果你還感到見外你肯定會心生愧疚,因為主人家都已經這麼熱情了你還在那兒羞羞答答,你可真是對不起大家!大媽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忙人,而且她也很喜歡這樣倒騰,她一會兒在這桌上一會兒又在那桌上,凡是她到過的酒桌就像點著的鞭炮一樣,又是放光又是出聲又是冒煙,喜慶得就跟燒開的水一樣。奶奶在正房裏和她的親家母——二媽的母親在一起就餐。我已有好幾個月沒有見過二媽的麵,聽說她就快要臨產了。對於摩梭婦女,產前有諸多忌諱,所以二媽不便出門,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