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們依次跟著她們的母親坐下,她們全都盛裝上場,在大家驚豔的目光中矜持著小姐們的風度儀表。自打我和母親入席,三姐就投來詢問的目光,她見我悶悶不樂,就一直死盯著我。我被姐姐灼熱的目光刺痛,不由地埋下頭來,誰知就在我低頭的瞬間,我看到抱在姑媽懷裏的表妹卓瑪也埋著頭,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我的目光牽引著姐姐把注意力投到了卓瑪身上,憑著女孩兒的直覺,姐姐已經感覺到我和卓瑪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姐姐的目光一直在我和卓瑪之間閃爍徘徊,這使得姐姐們、表姐姐們無意中都注視著我們。我偶爾抬起頭來,沒有一次不看見她們在用詢問的目光瞅著我,逼得我隻能繼續埋著頭。
席間不斷傳來敬酒的歌聲,甚至有人端著酒碗對起山歌。唱山歌是一門藝術,也是一種生活,就像我們可以不喝茶卻不能沒有茶,我們可以不飲酒卻不能沒有酒,因為它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簡直不可分割。我沒法想象,摩梭人沒有山歌會是什麼樣子。我們吃飯的時候會唱山歌,烤火的時候會唱山歌,走路的時候會唱山歌,跳舞的時候會唱山歌,甚至有一次我聽見一個家奴蹲在廁所裏也在使勁兒地喊著山歌。山歌在摩梭人的生活裏無處不在,放羊的時候,牧馬的時候,耕地的時候,犁田的時候,秋收的時候,砍柴的時候,打豬草的時候,積肥的時候,喂雞的時候,燒火的時候,做飯的時候,吃飯的時候,不管哪個時候總會有歌聲響起。我們在山歌中誕生,在山歌中成長,在山歌中死去,我們的一生都與山歌無法分離。如果說生活是我們的身體,那山歌就是我們的衣服,你可以想象如果我們沒有衣服,那會是怎樣的糟糕。
土司家最優秀的歌手當然要數卦祖老爺爺和我的大媽。一個是行程萬裏,走遍五湖四海的老馬腳子;一個是瀘沽湖畔出來,天生就有曼妙歌喉的摩梭女人。隻要有他倆在一起,你馬上就會迷路,迷失在他們的歌聲裏。因為他們這會兒唱的是瓜別的小金河,一會兒就到了鹽源的百靈山;剛才還唱著左所的瀘沽湖,現在又到了古柏樹的岩洞。隨著他們的歌聲,你可以走遍摩梭人曾經、現在聚居過的每一個地方。不過這會兒還不到燃起篝火的時候,否則連土司家的官寨和碉樓都會唱起歌來跳起舞,大家一起狂歡。
宴席就要結束,三姐終於忍耐不住,突然從凳子上蹦起來,對著我大聲喊:“阿弟,抬起頭來。”我頓時抬起頭來,我可不知道自己在姐姐眼裏正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姐姐發飆了,喊道:“說!誰欺負你了?”嗬!我的姐姐,她像一隻準備戰鬥的公雞,臉已經紅到了脖子。你見到過即將打架的鬥雞嗎?姐姐正像鬥雞一樣挺起胸脯,伸直脖子,雙手插在腰間,提起自己的裙擺,眼睛怒目而視,就要跟人打架。我們這一桌人馬上安靜下來,就連素來厲害的老紮嬤都被姐姐的怒氣嗆了一口,正在擦著嘴巴上殘餘的湯汁兒。在鄰桌敬酒的大媽聽見了三姐的怒喝,她趕緊加大了自己的笑聲,很快和大家幹起杯來。我沒有說話,又將頭埋了下去,母親便想抱著我回去。誰知三姐幹脆跑了過來,抓住我的手,厲聲叱道:“是誰欺負你?幺姐給你報仇!”我哪裏有什麼深仇大恨,反倒被姐姐的怒氣激發,剛才哭了過後還殘留在眼瞼裏沒有什麼意義的兩滴眼淚,竟然不知趣地流了下來,這更讓姐姐以為我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她簡直就要暴跳如雷。姐姐環顧四周,發現所有人都吃驚地望著她,唯有我們的表妹卓瑪埋頭於姑媽懷中。姐姐便將所有怒氣都集中到一個人身上,不用說你也會猜到那個人是誰。
正在這時大媽竄了過來,她伸手一招,大姐和二姐就架在了三姐的胳膊上。大媽的嘴巴一歪眼睛一轉,三姐便被她的兩個姐姐架走了。可憐的三姐自然不願意這樣離去,她搖著晃著回過頭來喊道:“你等著啊!你等著……”大家都不知道她在叫誰等著,隻曉得三小姐一反常態地充滿了憤怒。大媽對我母親說:“管教好你的兒子,不要惹是生非。”母親點點頭,抱著我跟著紮嬤一起回去了。
我們前腳到達廚房,三姐的後腳就跟了進來。你不得不驚訝我的姐姐有這樣的能力,隻要她想出現在哪裏,就會不折不扣地馬上出現在哪裏。她的身後還跟著氣喘籲籲的苦若瑪,小丫頭的鼻尖上滲出了汗水。一看到我躺在母親懷裏,姐姐立即過來溫柔地問好:“阿弟,小阿弟?”
我睜開眼睛看著姐姐,姐姐正朝我微笑!
“你下來嘛!”姐姐要求道。
我看看母親,母親也在等待我的答複。我點點頭,母親便把我放了下來。我活動活動稍微有些麻木的四肢,姐姐幫著我整理衣服。母親讓我們在灶膛前的小凳上坐下,姐姐便著急地問道:“告訴幺姐,誰欺負你了?”母親的餘光並沒有離開我們,恰好相反,她正用某種我們無法看見的方式監視我們。我說:“沒有什麼,我就是想哭。”姐姐噘起小嘴,驚訝地看了看她的苦若瑪。苦若瑪揚了揚眉毛,那樣子好像是說我在撒謊。姐姐說:“你不要怕,姐姐給你做主。”我真的沒有什麼冤情,姐姐這麼說倒使我感到壓抑,就好像我在故意隱瞞她們。我搖搖頭,歎了口氣,望著灶膛裏的炭火,用手托著下巴頦,什麼話也不想說。姐姐跟她的丫鬟對了對眼神,站到我身後,對我說:“那,我們出去玩遊戲吧!”我朝母親望去,母親點點頭,我就起身跟著姐姐出去。快到門口時,母親叫住我,我回頭過去看她,她卻什麼話也沒說,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姐姐便和苦若瑪一起拉著我出去了。
姐姐帶領我們來到碉樓,一路上她什麼話也沒說,直到我們上了碉樓的第三層,姐姐才小聲說道:“阿弟,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們了,我們誰都不說。”我看看苦若瑪,她也做出一副堅決的表情,她是不會出賣我和姐姐的。我說:“真的沒有誰欺負我嘛,就是今天早上……”我將自己如何從姐姐那裏回去,如何撞倒了卓瑪,如何向她道歉,如何讓紮嬤誤會,以及為何無緣無故就想哭泣的經過全部告訴了姐姐。姐姐聽了,認真說道:“那麼,你的意思就是沒有人欺負你了?”我說:“是的。”可姐姐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平白無故想哭。我說:“就是那樣一種感覺嘛,莫名其妙地想找個人發泄,紮嬤就撞到了槍口上。”姐姐又點點頭,不過她還是不明白:“人家又沒有惹你,難道……”難道什麼?姐姐瞪大了眼睛,張著嘴,豎起眉毛,我和苦若瑪都驚訝地望著她。
姐姐終於說:“難道是因為‘劫’?”
“‘劫’?”我驚訝道。
“是啊,你看你平白無故就想哭,不是‘劫’是因為什麼?”姐姐推理道。
“小姐,‘劫’是害人爭鬥的,不是想要哭的。”苦若瑪糾正道。
“我們跟卓瑪第一次見麵就把她弄哭了,阿弟跟卓瑪第二次見麵又把她弄哭了,這算什麼?”姐姐分析道。
“哦,有道理,小姐繼續說!”苦若瑪也認為很有可能如此。
“她是不是把鬼傳染給你了?”姐姐問。
“有嗎?”我身上都要起雞皮疙瘩了。碉樓裏的光線很淡,四周充滿黑暗,隻有槍眼兒裏透進一些微光。
“有啊!你看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有不哭的時候嗎?”姐姐反問道。
我和苦若瑪不覺一怔。
“是呀,她一直在哭哦!”我說。
“這不就得了嘛,她身上有鬼,你肯定撞鬼了。”姐姐肯定地說。
“小姐的意思是小少爺撞到表小姐身上,就被染上了鬼?”苦若瑪想了想,她在腦袋裏努力勾畫出我撞鬼時候的情形,然後又聯想到她莽莽撞撞地瞧見我哭泣時候的樣子,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她抓住小她一歲的我的姐姐的手,流露出驚恐的神色。
“我怎麼感覺不到?”我說。
“你不是哭了麼?”姐姐說,“這就是證據,不會錯。”
苦若瑪把姐姐的手抓得更緊了,她害怕地看著周圍的黑暗,甚至在我們身後搜尋著什麼,這使我們也感到有點緊張。可憐的苦若瑪的膽子也實在太小了,簡直跟她的名字不能匹配。摩梭人把世界上的鬼分成多種,每一種都會引起一種不祥的事情。比如,害人生病的鬼叫“嘎”,害人遭遇厄運的鬼叫“克”,害人鬧事的鬼叫“祝”,害人猜忌翻臉的鬼叫“噶巴”,害人互相辱罵的鬼叫“秩”,等等。這些不同種類的鬼,在我們看不到的世界裏與我們同在,參與了我們全部不幸的遭遇,正如還有一種叫“署”的鬼專門指使人搞陰謀詭計陷害別人。如此說來,我們跟表妹卓瑪之間根本就沒有矛盾,而是有鬼從中作梗。
“我們要不要找她談談?”我說。
“談什麼?”姐姐反問道。
“談鬼的事情唄!”苦若瑪插嘴說,一臉激動的樣子。
“她會理我們嗎?”對此我感到擔心,因為我已經試過,她根本不理會我,我把這事兒告訴了姐姐。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必告訴她。”姐姐鄭重地說。不過,她的眼睛轉了一圈,嘴唇抖動一下,繼續說道:“我跟她實在沒有什麼話好說,我也不想跟她交朋友,為了以後清淨的日子,我們隻需把她身上的鬼趕走……不過,你以後要跟她交朋友嗎?”姐姐突然問我。我一時答不出來,我還沒有想過要不要和卓瑪交朋友,因為每次見到她不是哭就是鬧,簡直騰不出心思來想這樣的事情。姐姐有些著急了,她說:“反正我不管,你必須站在我這頭,你還是不是我弟弟了?”我說:“是!”姐姐說:“那就好,你永遠也不能跟她交朋友。”我點點頭。姐姐又對她的貼身丫鬟說:“你就更不用說了,這是理所應當的,我是你主子。”苦若瑪也點點頭。姐姐又說:“今天的事情,我們不能告訴任何人,你們明白嗎?”我們明白。“可是,我們應該怎麼給卓瑪驅鬼呢?”姐姐說著,為難地攤開雙手。這時候膽小鬼苦若瑪跳了出來說道:
“我的表弟會!”
“你的表弟?”姐姐皺起眉頭,她還不知道苦若瑪有個這麼厲害的表弟,以至她的表情現出從所未有的驕傲。
“蘭波表叔的兒子呀,你們見過的!”苦若瑪瞪大了眼睛說道,就好像在嘲笑我們沒有見過世麵。
我和姐姐馬上就笑了,我說:“他是你表弟嗎?”
“我比他大幾天,所以他很不情願地叫我表姐。”苦若瑪自豪地說,她有一個將來可以做達巴的了不起的表弟!
“我們倒可以找他來幫忙哦!”姐姐建議道。
“他不會來的。”苦若瑪難為情地說。
“為什麼?”我和姐姐同時問道,我們可是土司家的少爺和小姐,他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尤其是我的姐姐,聽到一個架子比她還大的小子,她簡直要發怒了,毛都豎了起來!
“他從來不離開表叔,一步都不行,打小就這樣。”苦若瑪說。
“那怎麼辦呢?”我說。
“我們去把他抓來!”我的姐姐提議。
“可以!”我立馬讚成。
可苦若瑪說什麼也不幹,她倒挺關心她的表弟的,竟然敢為了他反對自己的主子。
“為什麼呀?”我的姐姐笑著盯住她的貼身丫鬟,那樣子真有百般韻味。我也學著她的樣子,目不轉睛地看著苦若瑪。
“咦?小姐,你們怎麼這樣!”可憐的苦若瑪害起羞來。
“那要怎樣?”姐姐用嫵媚的表情回複苦若瑪,苦若瑪的臉都紅到耳根了。
“他是表叔家唯一的孩子嘛,又沒有哥哥姐姐,也沒有弟弟妹妹。”苦若瑪認真地說。
“所以你就對他‘嗯哼啊哼’了?”姐姐俏皮地說。
“什麼‘嗯哼啊哼’嘛?小姐就愛胡說。”苦若瑪拉著姐姐的手說。
“‘嗯哼啊哼’的意思就是‘嗯哼啊哼’嘛,是不阿弟?”姐姐朝我眨眨眼睛笑道。我也笑著對苦若瑪說:“‘嗯哼啊哼’嘛,哦?”羞得人家姑娘沒話說了,趕緊裝出生氣的樣子。
“你這個小犢子,還敢生氣?”姐姐打笑道。
“就是生氣了嘛,小姐亂說人家。”苦若瑪苦著臉說。
“我亂說你什麼了?”姐姐故作認真地質問道。
“你說人家……”苦若瑪不說了,頓了頓腳。
“我說什麼了,我們什麼都沒說嘛!我說什麼了嗎?阿弟!”姐姐一本正經地問我。
“幺姐什麼都沒說啊!”我做證道。
“哎呀!你們兩個主子,隻知道欺負人。”苦若瑪就要哭了,很感委屈。
“我們又欺負你了?”姐姐氣勢洶洶地問道。
“這還不算欺負……”苦若瑪噘起了小嘴。
“咦?你還噘嘴?再噘一個?”姐姐的話音剛落,人家姑娘就傷心地哭了。
我們看到苦若瑪哭了,而且是真的哭了,一點都不像做作的樣子,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落,我們馬上意識到玩笑有些過火了。
我立即給苦若瑪道歉:“你這個小丫頭,年齡比我們都大,卻經受不住這點玩笑。”
姐姐也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我們不說你了啊!”
苦若瑪滿懷委屈地說:“他是我的表弟嘛,我們是姨表親,不可以亂開玩笑的!”
苦若瑪的隱情才一出口,我跟姐姐就恍然大悟。我們摩梭人的確不可以在姨表麵前亂開玩笑,受到調戲的雙方輕則負氣重則輕生,我們兩個差點闖了大禍。我們給小丫鬟道了歉,她才不哭了。
“雖然如此,該辦的事我們還是要辦的!”
姐姐做了安排,要苦若瑪小跑著回去問問她的表弟,按照達巴的規矩我們應該怎麼驅除別人身上的鬼。我們還一再提醒苦若瑪,千萬別說是土司家的親戚,否則會把事情鬧大。苦若瑪聽了點著頭一一記下,先我們而去。
姐姐的貼身丫鬟一走,她便認真地看著我:“阿弟!”
“嗯?”
“幺姐的話你記住了嗎?”
“什麼話?”
“你該不會這麼快就忘記了吧?”
我真的忘了。
姐姐提醒道:“你永遠不能和卓瑪交朋友。”
我點點頭。
根據苦若瑪帶回來的要求,我們必須先祭祀祖先,然後準備一隻大紅公雞,念著經咒在卓瑪的頭上大掃三圈,把鬼附到公雞身體上,然後把它殺了,說:“這個雞殺給你吃,雞肉好吃,甜酒好喝,糌粑麵麵很香,都給你準備下了!你趕快來吃這些東西,把人放開,不要惹她沒事就哭,還哭個沒完,你要讓她趕快好起來,無病無痛。你要趕快走開,你若不走,我就趕你走,這裏是人住的地方,不是鬼待的地方,你趕快離開這裏。”最後,全家人一起詛咒,將惡鬼從卓瑪體內驅走她就不會再哭了。我們簡直不敢相信驅鬼的程序有這麼複雜,還得殺一隻大公雞,特別是要到正房裏告慰祖先,讓他們保佑我們,幫助我們驅除惡鬼,還需要全家人的參與。天哪!這麼一來,豈不是整個官寨都得搖晃了?我們斟酌了一下事情的嚴重後果,總之不是我們姐弟和這個小家奴能承擔得起的,更何況大家還在過年呢,土司家族的親人們都聚集在一起,昨天我們已經鬧出風波,今天可千萬別添亂子。我們的計劃隻得放棄,不過想法依然保留。然而事情總比我們想象的變化得快,我們剛出碉樓,三姐就被她的兩個姐姐火速接走。紮嬤正在四處找我,一見到我就拉著我的手往廚房裏跑,她可從來沒有這麼無理過。紮嬤跑得太快了,以至於我怎麼都跟不上她的腳步,她幹脆將我提了起來,拉著我的手就像拎著一隻小雞。
事情發生了,卓瑪最先反攻,一大群人圍在廚房門口,領頭的是我的大媽。大媽說:“叫你看管好你的兒子,他現在人呢?連我女兒也跟他一起不見了。”
紮嬤拎著我來到人群裏,我木然站在母親麵前,紮嬤小聲對我母親說:“三小姐已經被她的兩個姐姐帶回去了。”
母親點點頭。
我又看見二姐跑了過來,她牽著大媽的手夠到她的耳畔嘀咕幾句,大媽也點點頭。圍在人群裏的有我的兩個姑媽、大伯母、四大頭人的親眷和一大群廚娘,當然還有躺在自己母親懷裏哭泣的卓瑪。是的,她仍在哭泣,一直在哭。
“你去哪兒了?”母親問我。她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碉樓。”我說。
“你沒有去過別的地方嗎?”母親質問。
“沒有。”我老實地搖搖頭。
“你承不承認自己幹了壞事?”母親再問道。
“我承認。”我說。
母親眼眶裏噙滿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你們看,你們看,他承認了。”人群裏發出這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