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無知的樂趣_羅·林德(2 / 2)

每年春天重新熟悉一下各種花草的名字也會給人以特殊的樂趣,這就像重讀一本印象已經模糊的書一樣。蒙田曾說,他的記憶力極壞,讀舊書也總像讀新書一樣津津有味。我自己的記憶力也很不可靠,任什麼都記不牢,所以我可以反複讀《哈姆雷特》、《匹克威克外傳》,就像讀一個作家的帶著油墨氣味的新著一樣。我讀完任何一本書,都有許多事再也記不起來,隻好下次再重讀。記憶力不好有時候會叫人非常痛苦,特別是對一個事事都講求精確的人。但這是就那些生活除消閑自娛尚有重大目標的人而言。如果單從享受樂趣的觀點看,認為記憶力不佳就一定不如記憶力強,實在是很可懷疑的。記憶力欠佳,一個人就可以翻來覆去讀一輩子蒲魯塔克或者《一千零一夜》。一些細枝末節當然也可能留在最為健忘的人的腦子裏,正像一群羊鑽出籬笆不可能不留下幾撮羊毛一樣。可是整隻整隻羊卻跑得一幹二淨。大作家也就是像羊這樣跳出了一個記憶失靈的頭腦,隻留下點點滴滴的遺痕。

如果說連書讀過了都會忘記,那麼一年中的某個月份、這一月份曾經呈現給我們什麼,一旦事過境遷就更容易遺忘了。在某個短暫時刻,我可以對自己說,我對五月了如指掌,就像能背熟九九表一樣。五月份開什麼花,花的形狀、開放順序……什麼都考不住我。今天我還非常有把握地認為毛茛長著五個花瓣(也許是六個吧?上星期我還記得很清楚呢),但明年我的計算就都生疏了。為了不把毛茛同白屈菜弄混,我可能不得不重新溫習一遍。我將再一次用一個陌生人的眼睛重新觀察一下外部世界這個大花園,五顏六色的大地會叫我驚訝得喘不過氣來。我將猶疑不決,認為揭雨燕(一種形狀像燕子但個子更大的黑色小鳥,它是蜂鳥的近親)從來不在巢中棲息,夜間隻飛到高空中,究竟是根據科學呢,還是出於無知?我還會再一次驚奇地發現,會唱歌的是雄性,而不是雌性的杜鵑。我甚至還要再學習一次,不要把剪秋羅誤認為野天竺葵,再重新發現在眾多樹木中,梣樹發芽遲還是發芽早。一個外國人有一次問一位英國當代作家,英國主要的糧食作物是什麼。這位作家毫不猶豫地回答:“稞麥。”這種憤憤然的態度似乎不無某種不拘小節的寬宏豁達,但沒有文化修養的人其無知程度就更不堪說了。使用電話的人很少知道電話機的原理。電話也罷,火車也罷,活字印刷、飛機也罷,人們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物,正像我們的祖父對福音書上記載的奇跡從不懷疑一樣。人們對日常事物既不深究,也不理解。仿佛是每個人都隻活動在一個小小的圈子裏,他所熟悉的也隻是限於這個小圈子裏的東西。日常工作之外的知識,大多數人都看做是華而不實的裝飾品。但盡管這樣,無知還是經常刺激了我們,叫我們有所反應。我們有時候會悚然一驚,開始對某一事物思索起來。對不論是什麼事進行思索,都會使我們心醉神馳。我們思考的可能是死後的歸宿,也可能是一個據說曾經叫亞裏士多德為難的問題:“為什麼從中午到午夜打嚏噴是件好事,而從午夜到正午打嚏噴卻預兆不幸?”我們所知道的人生最大樂趣之一,就是這樣逃遁到無知中去尋找知識。無知的樂趣,歸根結底,就在於探索問題的答案。一個人如果失去了這種樂趣,或者以武斷的樂趣取代了它,也就是說,以能解答問題而沾沾自喜,他也就開始僵化了。像喬義特這種充滿好奇心的人是很令人羨慕的,他在六十多歲的時候還坐下來孜孜研究動物生理學:我們大多數人早在他那個歲數之前就已失去無知的感覺了,甚至還為我們那點兒少得可憐的知識自鳴得意,認為年紀增長本身就意味著飽學博識。我們忘記了一件事:蘇格拉底之所以被看做是個智者,並不是因為他什麼都知道,而是因為他在七十歲的時候領悟到他還什麼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