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侯兄妹幼年邊地舊事(1 / 3)

公元228年,時值三國戰亂;魏國並州雁門郡。

夏侯儼剛從雁門治署回到官舍,還未踏進房門,姚音羅便迎了出來,與他細數起這一日帶兒子夏侯翮習騎射時,他的種種進益。

夏侯儼是魏國右將軍夏侯霸族弟,家族門第高顯,其本人任雁門郡郡守。

雁門郡隸屬並州,此地西接羌胡,北連鮮卑。

姚音羅出身羌族。在西河郡以西之地,有一支從南安赤亭歸順來的羌人部族,他們入居塞內後,族長便將嫡女許與夏侯儼為妾,此時她已有妊近三個月了。

“也留些時間讓文翥讀書習字,隻落得像胡人一般的蠻力,長大後讓人笑話。”夏侯儼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他口中的文翥便是夏侯翮的字了。

姚音羅本與他並肩而行,此刻不自覺地頓住腳步。

朝廷剛下批複,準夏侯儼謁告之請,他滿心都在這件事上,並未察覺到姚音羅的異樣。

晚飯時,夏侯儼、夏侯翮及姚音羅三人先後落了座。

“文翥,這些天你準備行裝,半個月後隨我回趟洛陽。”夏侯儼對兒子說道,“我向朝廷告歸一個月,正好帶你回趟家中。”

夏侯儼想讓夏侯翮與其另外兩個嫡出的哥哥見上一麵,也借機讓兒子在京邑洛陽結交些士人權貴。

夏侯翮初聽這話一臉興奮,時年四歲的他不時聽人提起京中紛華靡麗,也一直未去過父親在洛陽的私宅。並州這邊少有玩伴,回去後有兩位兄長在,一定更加熱鬧有趣!

“母親,我們回到洛陽,你是不是也能每日帶我去城外習騎術?”他開心之餘又生疑慮。

姚音羅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她看向夏侯儼,見他沒有將話接過去的意思,隻好順著他之前的話答了句:“我也還不知,隻是文翥應多花心思在讀書習字上。”

“設若此前我未督促你多加修習禮儀,研學文意,精練策數,校練名理,日後在洛陽如何與人交往應酬?”夏侯儼雖是在訓迪夏侯翮,實則說給姚音羅聽。

這頓飯吃到這裏,於她而言,仿佛已無甚滋味了。

回到房中,夏侯儼才想起未與姚音羅說起對她的打算。

“這次你暫留雁門。”夏侯儼說得不疾不徐,沒有與她商量的意思。

姚音羅並未接話,用沉默表達了心中的悵惘。

不知是夏侯儼未發覺她的愁思,還是本就無意做解釋,隻是叫她與僮客幫自己收拾行裝。

滿屋的沉默,隻有物品交疊碰撞時所發出的冷硬之聲。

出發在即,夏侯翮才得知母親並不同行,去洛陽的興奮勁兒頓時減了大半,對姚音羅撒起嬌來:“母親不跟去嗎!”

“文翥!”夏侯儼在一旁嚴肅道,“身為男子豈可如此怯懦而依賴生母。”

“是……”夏侯翮在嚴父麵前大氣不敢出一口,隻是滿腦子想的還是母親不能同去這件事,可又不敢再問,隻得偷偷瞄向姚音羅。

“他隻有四歲,家主讓他如何立即成為你口中的堅忍之人?”姚音羅極少違逆他,可見夏侯翮受了委屈,不禁出麵維護。

“這話從你口中說出倒也難得,我隻見你平日剛強少文,以為管教約束自己的兒子也當如此。”夏侯儼蹙眉應道。

夏侯翮雖年幼,卻也從隻字片語間感知到二人的扞格。

姚音羅看出夏侯翮的窘迫,轉而安撫他:“晉陽這邊還需留人打理,且我不便遠行,我們隻分開一段時日,總會再見麵。京城繁華,又有你兩位兄長在,每日充實,時間過得也快!”

“嗯……”夏侯翮看出在母親笑容之外,埋於眼底的微紅。見她沒有要爭取同去的意思,便不敢再說什麼了,隻得把滿心的失落默默咽下。

半個月後,夏侯儼與夏侯翮回到洛陽家中,府中諸人紛紛出府相迎。

夏侯翮混在這一群人之中顯得有些局促,還是長他六歲的大哥夏侯啟發現了站在一旁瘦瘦小小的他,忙把他拉到近身,好一番招呼問候,才讓夏侯翮鬆緩了情緒。

夏侯府棟宇森列,多進院落相互毗連,上有天井。屋頂皆成兩麵坡式,兩端置有鴟尾。正麵中部為一雙扇門,門麵及門框皆塗有朱紅彩。

夏侯翮來到自己房中,好奇地四處張望。見西側置三尺五的坐榻,有竹簟鋪在上,蒲席墊於下,榻角處有一隱囊,內充絲綿等輕軟之物供倚靠。東側有長約八尺、高下六寸的漆床,鋪有以錦做緣飾的棉氈,柔軟舒適。因值春末,承塵材質采用原色單紗羅。牆上的窗欞以別致文雅的斜格為造型,獨具匠心。案幾上放著樹枝形燭台,做工精巧,枝上各有一燈盤,皆盛有油脂,中有柱,下設底座。燭台旁邊擺著筆墨紙硯,毛筆采用硬度不盡相同的鹿毛與羊毛製成,剛柔並濟,易於書寫;墨錠為上等鬆煙墨,可直接研磨而無需使用研石;其中那方渾厚的圓形銅硯最為精美,外緣雕有鳥獸圖案。

屋內這一切把夏侯翮看呆了,他環顧四周,卻不敢碰任何東西,仿佛進來的並不是自己的房間。

晚飯時,夏侯翮與兩位兄長已落座,隨後,夏侯儼與一貴婦人同時進了屋,眾人紛紛避席。

那名婦人身著繪有竹蔓暗紋的稠製黛綠色袿衣,於留白處做出了線條柔和的更紗紋路,頭發綰成皇室貴族間正流行的靈蛇髻,雲鬢中點綴一金質步搖。珠華縈翡翠,寶葉兼金瓊,剪荷不似製,為花如自生。這支步搖是夏侯儼送給妻子的,素日她都帶在身。隨步伐而輕輕揚起的裙裾,隱隱舒展出沉香的餘味,華腴盡顯。她便是夏侯儼的妻子崔婧了,其出身清河崔氏,父親是雅實經遠、推方直道的名士崔琰,族中子弟皆負盛名。

“文翥剛到洛陽,一切還習慣嗎?”崔婧落座後先問候了夏侯翮。

“多謝母親垂問,都習慣。”夏侯翮長跽答道,略顯拘謹地望向對方,兩隻小手都不知該放在哪裏才好。

“那便好,日後還有何需求可對我講。”崔婧笑著點點頭。

“是,多謝主母。”他坐下後,不再輕易動一下。

“元默,坐到我身邊來!”崔婧招呼著夏侯潛過來。

夏侯潛為嫡出次子,元默為其字,長夏侯翮四歲,素來受到崔婧偏愛。

婢女見狀,趕忙將他的案和席換到崔婧身側。

“你總這樣溺愛他,日後如何成大器?”夏侯儼見狀嗔怪道,可語氣間卻有著明顯的和緩。

“父母之於子,哪有不疼愛的?是你太過嚴峻才是。”崔婧回嗆丈夫一句。話雖是對夏侯儼說的,眼神卻全落在了夏侯潛身上。

夏侯翮看著這一幕,不禁想念起了留在雁門郡的生母。隻有四歲的他還不甚明晰從雁門到洛陽的距離,此刻隻覺得山遙水遠。新到洛陽的興奮稍有消散,如潮水般的思念湧上心來。他偷偷摳著手指,試圖排解滿心的愁寂。

席間夏侯儼又問起了長子夏侯啟的功課,皆切問捷對。看來自己不在洛陽這些年,夏侯啟依舊嚴於律己,枕經典而臥,鋪詩書而居。夏侯儼連連讚許,掩飾不住的笑意。此子甚肖其身!

隔日一早,夏侯翮聽見屋外的歡鬧聲,出去後才知道,原來是大哥夏侯啟與二哥夏侯潛約了幾位好友出遊,此刻正招呼著仆夫備車馬。

夏侯啟注意到了站在遠處的他,趕忙走過去。

“文翥,今日我與元默外出踏青,你可願同行?”

“我……可以嗎?”他眨眨眼睛,期待能隨他們出去玩,可心中還有些猶疑。

夏侯潛在此時過來催促了:“兄長快些,與友期行,不宜再遲了。”

“我想帶文翥同去。”夏侯啟說道。

“他?”夏侯潛瞥了眼矮他一頭的夏侯翮,“也好吧。”

三人遂同車而去。

此時夏侯翮正乘坐著的軒車,皂漆輪轂,朱絲繩絡,外覆一層刺繡幔帳,也是在雁門時從未見過的華麗。

到達伊水之濱時,與他們相約的幾人已先到了。有司馬師、夏侯玄及其胞妹夏侯徽。幾人年紀相仿,彼此間甚為投契。

“他是誰?”夏侯徽指著夏侯翮問道。

“媛容!”夏侯玄趕緊按下妹妹的手,“不許以手指人,先前說過你多次了!”

夏侯徽撇撇嘴,把手放下,眼神卻好奇地繼續打量著夏侯翮。

“這是我三弟,名翮,字文翥,剛從並州來。”夏侯啟說完,又將夏侯翮拉到身側,一一為他介紹麵前各人,“這位是司馬師,字子元;這位是族兄夏侯玄,字太初;這位是太初的妹妹夏侯徽,字媛容。”

孩子們總是很快就能熟絡起來,打過招呼後便玩在一起了。

“霜霽怎麼沒來?見你們總是形影不離的。”司馬師問夏侯徽。

他口中的霜霽是夏侯徽表妹,名為曹昕,字霜霽,其兄為曹爽。曹爽,字昭伯,是魏國大司馬曹真長子,自幼便以宗室身份出入宮禁。其家族與魏帝曹叡關係甚密,地位顯赫非常。

“霜霽這幾日又和他那肥奴兄長去宮中玩了,所以未能同行。宮禁森嚴,規矩彌繁,怎比得上咱們這裏有趣呀!”夏侯徽得意地朝司馬師眨眨眼。

“媛容!”夏侯玄再次厲聲喝止妹妹,“不許隨意喊人……呃……小字!”

曹爽體態肥胖,故得了“肥奴”這一“雅號”。

夏侯玄說完這句,大家突然安靜下來,緊跟著傳來“噗嗤”一聲——夏侯潛先忍不住笑出聲,其他幾人也隨之大笑起來,最後就連夏侯玄本人也忍不住笑意了。大家鬧作一團,隻有夏侯翮不明就裏,站在那裏,不知該沉默,還是該同大家一起笑。

哄鬧過後,夏侯啟注意到夏侯翮被孤立在一邊,趕忙轉了話題。

“今日我們來玩投壺如何?”

“投壺?好是好,可惜東西未能帶來。”司馬師歎了口氣。

“出發前大哥已命人將壺與竹箭放在車中了。”夏侯潛解釋道。

投壺之戲,可是這幾人最愛玩的!每次都將人分作兩組,計數競技。

他們紛紛找起自己的同伴。夏侯潛自然跟著夏侯啟,而夏侯徽趕緊站到哥哥夏侯玄身邊,司馬師瞥見夏侯徽走過去了,也隨著她一起。見各人找好自己的位置,夏侯翮才默默走到夏侯啟身側。

“這次我們一定能贏!”夏侯徽見夏侯翮站到對麵,邊拍手邊跳著腳。當餘光瞥見夏侯玄不滿的眼神時,趕緊捂住嘴不再說話了。

“元默,你站去那邊。”夏侯啟用下巴點指對方,對夏侯潛說道。

聽見這話,眾人一驚。難道他要與夏侯翮兩人成一隊?

“兄長……”

夏侯潛剛要開口詢問,被夏侯啟接過了話。

“媛容想贏,讓她一讓也無妨。”夏侯啟邊說著,邊朝夏侯徽挑了挑眉頭。

眾人猜不出他到底有何盤算,帶著看熱鬧的心,對麵幾人竊笑著招呼夏侯潛趕緊過來。

由夏侯玄那組先開始,除了夏侯潛失利,其他三人都投中了。也就是說,即使夏侯啟這邊二人全中,也是落後一支箭的。

此時所有目光都盯向那邊稍顯單薄的兩人。

“文翥,你先來!”夏侯啟將手中的竹箭遞給他。

“我……”夏侯翮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竹箭。

他站好位置,此刻突然沒了往日膽怯的模樣,調整好竹箭的方位後擲了出去,那支箭穩穩地落入壺中。

大家本想等著看熱鬧,可沒想到年紀最小的他竟出手不凡。

夏侯啟向夏侯翮讚許地點點頭,隨後,他也一投而中。

現在是二比三了。

再輪到夏侯玄那邊時,除夏侯徽外,其他幾人都投中了。隻見她皺著眉鼓起嘴,若不是有外人在場,恐怕要撒著嬌再試一次了。

眼見自己這邊落後得越來越多,夏侯翮開口了:“若將壺中小豆盡數倒出,我還能投中的話,可否算作兩箭?”

投壺時,壺中會裝有一定數量的小豆,防止投入壺中的箭再次躍出。

一聽這話,大家更意外了,沒想到習以為常的遊戲,今日倒因他玩出了新花樣。

“可以!”夏侯玄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見大家皆無異議,夏侯翮將壺中小豆倒盡,又與夏侯啟一起輕鬆投中,兩邊竟然一下持平了。幾輪下來,反而是夏侯啟這邊遙遙領先。

有一回夏侯翮險些投而不中,千鈞一發之際,他趁箭激反躍,捷而得之,竟然複投而中!這一技巧時人稱之為“驍”。看得一眾人目瞪口呆,再也不敢小覷這個看起來怯生生的男孩子了,紛紛將他圍攏稱歎。

夏侯翮見自己突然成為焦點,一時之間又興奮又有些羞赧。

這中間隻有夏侯啟並無意外,隻因此前夏侯儼與他說起,在並州時,年紀小小的夏侯翮便頗通射術,每發輒中,投壺之戲更不在話下。他為了這趟遊玩不使夏侯翮拘謹,又想令他一顯身手,便想出了邀大家一起玩投壺的主意。

夏侯翮雖年幼,卻也看出了夏侯啟的用心,不禁在遊戲結束、眾人散在各處嬉戲時,向兄長道了謝。他眼中閃著光,已不見了先前的自餒。

夏侯啟隻是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二人心領神會地相視一笑。

半個月後的一日,夏侯啟邀請了同輩友人到家中做客。有曹爽、鍾毓、陳泰、夏侯玄、司馬師、司馬昭、夏侯徽及曹昕。這是夏侯儼授意給他的,想借機讓夏侯翮與京城貴人熟稔起來,尤其是正炙手可熱的曹爽。

眾人落座後,夏侯啟在席間未見陳泰、鍾毓與司馬昭三人,便問起了司馬師是何緣故。

“玄伯、稚叔與子上趁初夏美景正盛、又不至暑熱之際,接連幾日率意同駕,置酒言詠,現各之於家中宿醉未醒,故未能應邀前來。”司馬師口中的玄伯是陳泰的字,稚叔是鍾毓的字,子上便是其胞弟司馬昭的字了。

與夏侯啟一樣,這些人同屬魏國高門,皆為宗室貴戚、重臣名士之後,子弟間有總角之交、通家之好。這些年輕貴公子們時常聚在一起讀書屬文,操絲比竹,宴飲清談,揮麈不歇,采覓藥石,寄情山水。

夏侯翮見這幾人曜儀朗然,機捷談笑,也不免想著,自己雖為庶出,可畢竟出身夏侯氏。他暗暗吸了口氣,正座斂衽,比先前多了不少底氣。

此時已有身著彩衣的服禦樂工獻上樂曲。簫、笛、箏、琵琶、箜篌等各色空靈妙曼之音抑揚交迭而起,時而婉轉時而悠揚。

夏侯徽好不容易見到了表妹曹昕,一直挽著她的手臂說個不停,司馬師幾次想同夏侯徽打聲招呼都不得機會。

“你們每日在宮中都玩些什麼?”夏侯徽邊吃著陶簋中的楊梅,邊問著曹昕。

“唉——當真無趣,每次去都是那些,不過是玩樗蒱或看他們下圍棋,畋獵又不願帶我去,實在無趣!還不如前些天和你們同去伊水邊!”曹昕無奈地搖搖頭。

“那肥……”夏侯徽剛說到這裏,便聽到那邊夏侯玄咳了一聲,她趕緊把後半截話咽回去,“非——常無趣了……”

“聽聞昭伯已遷城門校尉加散騎常侍,恭喜!”夏侯啟手捧觴爵,“這是以酃湖水釀製而成的酃酒,特地為你準備的。”

曹爽聽見這話本就春風得意,飲盡後更覺酣暢,大笑道:“這酒不愧為吳中名產,還是元兆懂我!”

他口中的元兆便是夏侯啟的字了。

夏侯啟趁曹爽心情頗佳,順勢向他介紹起了夏侯翮。

曹爽這才注意到座席離自己最遠的夏侯翮,微微點了點頭,也同樣喝下了他敬上的酒。

本就無心與夏侯翮寒暄,曹爽立時便被案上的楊梅吸引住了,正是這個季節所有,色澤鮮亮,顆顆飽滿,上麵還澆了蜜。

他嚐了一口讚道:“這蜂蜜當真特別,似乎更加甘甜!”

“這是石蜜而非蜂蜜,為西域之物。”夏侯翮解釋道。

石蜜以甘蔗為原料,甘蔗雖為嶺南所產,可時人尚不知榨汁製糖,因此這西域出產的石蜜,反倒被中原及江南地區視為珍稀之物。魏文帝曹丕還曾在詔書中寫道:南方龍眼荔枝,寧比西國蒲桃石蜜。

這話乍聽無傷大雅,卻鬧得曹爽尷尬不已,將吃了半顆的楊梅又丟回去。夏侯翮還不明就裏,席間其他人卻嗅到了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