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從邊地而來,對蠻夷之事知之甚多,我等不及。”曹爽斜晲向夏侯翮,語氣中有毫不掩飾的譏諷之味。這等庶出小子也敢在他麵前夜郎自大,真真不自量力!
曹昕見形勢不對,趕忙出來解圍:“邊地之人皆善騎射,騎快馬如龍,拓弓弦若雷,離弦之箭似餓鴟叫!聽元兆說,上次他們與文翥投壺,他小小年紀便百發百中。我當真後悔沒能與他們同去,不然也可以見識到文翥的身手了!”
夏侯啟滿含謝意地望向曹昕。他二人早有婚約,也一直心有靈犀,引為同調。
曹爽沒理會妹妹的話,複問夏侯翮:“你平日裏還玩些什麼?”
“童……童戲之類……”此時夏侯翮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深知曹爽名顯位尊,今日惹得他不快,不知未來又會有什麼麻煩。
夏侯翮的話引得曹爽大笑。所謂童戲,大約有騎竹馬、鬥族、攤戲以及觀戰之戲等。其中觀戰之戲是兒童模仿大人指揮戰爭,在市井鄉間的孩童中最為流行。
“看來文翥小小年紀不但識得胡人石蜜,更有我輩不及的將帥之才,待你弱冠時,我定抗表,封你個……嗯……石蜜將軍以鎮西羌!”曹爽非但沒有因為曹昕打圓場而作罷,反而變本加厲對其冷嘲熱諷。驕傲如他,怎肯輕易罷休!
夏侯翮被噎嗢在當場,小臉紅一陣白一陣,有淚影在眼底若隱若現,他拚命忍住,一雙小拳頭緊緊握起。
“總聞絲竹之聲略顯單調,不如增添些歌舞。”夏侯啟趕忙打破這一凝滯,叫人換了節目。
隻見舞伎們螓首峨眉,手若柔荑,身姿妙態如風,婀娜輕盈如雨,舞中之韻味可謂遒婉兼得。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給視。
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轉了話題。
山珍海味,不絕於口,絲竹歌舞,不輟於前。然而這一切對於夏侯翮來說,都有如餘食贅行一般令人痛惡!
前些天才剛得到些自尊的他,瞬間又被曹爽棄擲於地,踐踏得粉碎。
接下來幾日,夏侯翮依舊與剛來時一樣,沉默居多,隻是眼神中少了羞怯,被更多凜冽代替。
一月期滿,夏侯儼帶夏侯翮返回了雁門郡。
終於見到生母了,隱忍一個月不肯落下一滴淚的夏侯翮,此刻抱著姚音羅,將連日來的思念、不安、委屈,就著淚水盡數宣泄而出,也顧不得這一幕如若被夏侯儼看到,又會指責母親過於嬌慣溺愛他了。
姚音羅大概也猜出他在洛陽時有著怎樣一番經曆,怎樣一番心境,考慮到小小年紀的他亦有自尊,並未追問一句,隻是不停安撫著抽咽不止的夏侯翮。
泠風繞軒序,寒蟬鳴榆楊。
九月裏的一日,夏侯翮正於射堂習射,這一次並沒有姚音羅在旁教習,隻因她臨蓐在即,正於家中休養,已有幾名蓐母隨侍左右了。
夏侯翮回到家中,正擦著臉上的汗,忽聞屋外傳來熙攘,問過才知是母親陣痛不止。
此前她胎位一直不正,醫者用過湯藥,並以針淺刺至陰穴,蓐母也試圖將胎兒扶到正位,可均無效果。
就蓐分娩時,其中兩名蓐母一左一右拽著姚音羅的手臂,還有一人頭抵其腹,再以雙手扳腰。
起初,她還能在陣痛來臨時使力,可胎兒始終頭腳顛倒,導致遲遲無法分娩。時間一久,姚音羅開始感到體力不支,蓐墊也被汗水浸濕了一片。
官舍中僮客已去治署請夏侯儼了,夏侯翮則在門外失魂落魄地來回踱著步。聽母親由一開始的痛苦呻吟到逐漸息聲,他心急如焚。
約過一刻,終於等來了夏侯儼,他眉間緊蹙,匆匆推門而入。
夏侯儼雖不是醫者,此刻卻猶如夏侯翮的救命稻草一般,在這萬念俱灰之際帶來一絲希望。他渴望著父親的到來,也能給正處在危急關頭的母親一些信念與依靠。
“怎麼回事?”夏侯儼將醫者拉到一邊問道。
“胎位不正,難以順利分娩。”醫者也急出了一頭汗,“再這樣拖延下去,胎兒會由於待在母體過久而損傷顱內。”
“傷及顱內……?”夏侯儼愁眉緊鎖,突然間又想到些什麼,他急忙將醫者拉至更遠處的門邊。
“有無辦法保住這孩子?”夏侯儼意味深長地問了一句。
姚音羅孕中曾感心內鬱結,有醫者為其診脈後言“案三部脈非有心結,乃是生男之象”,這讓夏侯儼欣喜不已,可萬沒想到竟會有今日這等變故。
醫者與他有過短暫眼神交彙,閃爍其詞地說了句:“確有辦法保住孩子,隻是這大人……”
“我要你保住這孩子!”夏侯儼打斷他的話,態度異常堅決。
“不可!”
門突然被推開了,竟然是夏侯翮,他一張怨憤的臉上還掛著淚。之前他候於門外,將兩人間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夏侯儼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趕忙將他帶到門外。
還沒等夏侯儼開口,夏侯翮便質問:“怎可犧牲母親?!”
麵對父親,夏侯翮始終奉令承教,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頂撞。
夏侯儼在兒子麵前自知理屈,一時無言以對。
醫者看出了端倪,不敢再擅自做什麼,隻得催促蓐母以民間之法繼續為姚音羅扶正胎位。
焦灼與不安侵蝕著每個人的心。不知過了多久,門內突然傳出了微弱的嬰兒啼哭聲。
夏侯儼趕忙進去,見蓐母將剛剪去臍帶的嬰孩裹在繈褓中,幾個婢女往來忙碌著。
姚音羅折騰這許久,已經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是否為男嬰?”夏侯翮詢問在一旁頻頻擦汗的醫者。
“是。”
聽到這,夏侯儼舒了口氣,又趕忙走過去看那剛出生的孩子。
這嬰孩先前還哭上兩聲,此刻已半睜著眼睛在發愣了。夏侯儼想起前三個孩子出生時都啼哭不止,之後少不得頑皮,這個恐怕是要安靜一些的了。
溫良乖順,倒也無妨。
想到這一點,他暫且安下心來。
夏侯儼為第四子取名為進。隨著夏侯進年歲漸長,異人之處也愈發明顯了。其他孩子在一歲時陸續學會走路,夏侯進年近一歲半還不時跌倒;同齡孩童用數日便可學會的東西,他要花費半個月才能習得。
夏侯儼記得當年醫者的話,知此子駑鈍恐為先天所致,平時雖盡父責,可對他不甚親近。姚音羅則始終細心撫育,在他身上傾注許多,不知為此落了多少淚。
數年中,這始終是夏侯儼的一樁心結,而近些時日,他又開始為另一事愁慮不已。
雁門郡北鄰鮮卑,鮮卑本為小部,自袁紹據河北起,時有中原人叛逃歸之,教鮮卑人習漢字,又授以兵器鎧楯製法,首領軻比能更是勇猛雄健,被部眾推舉為大人,他統帥士卒不斷兼並周邊弱小部落,逐步統一了漠南地區,如今更是野心勃勃,於邊隅屯糧列陣,大有南下之勢。
夏侯儼防微杜漸,不願其一家獨大,便派遣校尉率兵深入鮮卑庭,追討軻比能至馬城,致虜眾大亂,皆驚慌棄弓馬而遁。
此場大敗引得那些剛剛歸附鮮卑的各族小部又紛紛倒戈,軻比能隻得偃旗息鼓,暫時退回了領地。
翌年,畢軌新任並州刺史,其人尚豪奢,更以墾荒為名大肆侵漁圈占民戶熟地。為緩解民怨,畢軌承諾補以數倍耕地,可失地百姓最後隻分得寸草難生的不毛地角,傾家蕩產者相繼。並州本就戰事不斷,這一劣舉更引得民怨沸騰。
軻比能趁並州民心不穩,與蜀國聯絡呼應,再次侵襲雁門等郡。並州刺史畢軌遣部將阻擊,結果大敗。
並州腹背受敵,接連告急,魏國朝廷遂遣援軍於南麵牽製蜀國,因並州各郡兵力有限,又命幽州刺史助並州共同抵禦鮮卑。
蜀國兵退後,鮮卑在魏國強大攻勢下孤掌難鳴,隻得請降。夏侯儼乘機對軻比能慰薦撫循,令其退回漠南,並按期詣州奉貢。
有了前番經曆,夏侯儼等人深知軻比能乃反複無常之人,為防生變,這些年對鮮卑及周邊部族或征伐或離間,恩威並施,又置囤戍鎮守內外。
這一係列舉措為並州贏得了數年的和平。
邊隅戰事稍緩,夏侯儼也多了些教勒夏侯進學業的時間,姚音羅便擇出一日空閑與夏侯翮同去城外馳馬了。
前些年她教夏侯進走路,總彎著腰,落下了腰痛的毛病,加上久不騎馬,人又有些心事,馬蹄絆了一下,身體一斜,她隨即從馬側滑落墜地。
這可把夏侯翮嚇壞了,他趕忙跑近查看。幸好正值七月,草木茂密,馬又不是在奔跑狀態,這一下摔得不是很重。夏侯翮先將她扶到一邊休息,之後母子倆一同回了官舍。
為穩妥,夏侯翮找來了醫者,在反複診切下,醫者的話讓他倆大吃一驚,同時也後怕不已,原來姚音羅已有妊近兩個月了。好在這次墜馬沒有傷及胎兒。醫者反複叮囑,務必要臥床靜養,未來切不可再有閃失。
夏侯儼回來後知曉了此事,先是埋怨姚音羅自己不當心,如此大事先前竟無半點察覺,之後又囑令各僮客婢女務必打起十二分精神盡心侍候,不可再有疏漏。
這次有孕與先前兩次都不同,到了第二個月時姚音羅嘔吐不止,食飲不下,人也變得憔悴起來。夏侯儼特地挑來幾個羌族庖人,輪流給姚音羅做吃食,到第三個月時,她的胃口才漸漸好起來。夏侯儼也沒遣走那幾個庖人,留下他們繼續負責姚音羅的飯食。她不時與夏侯儼開起玩笑,說這少不得是個貪嘴的小家夥。
至大期,嬰兒呱呱落地。此時在房門外右側已懸掛起一條配巾。因古禮:子生,男子設弧於門左,女子設帨於門右。
姚音羅誕下了一名女嬰。
裹繈褓時孩子突然大哭不止,夏侯儼趕緊從蓐母手中接過,哄抱不久便安靜下來。
她晶亮的雙眸與夏侯儼四目相對,原本就泛著棕調的瞳仁,此刻沁在淚水中更加輕靈,仿佛被光芒清染過的一眼幽泉。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
“粼”字在他腦中乍現。
正當他沉浸在這雙幽深的瞳眸中時,孩子突然笑起來了。她也隻是個剛降臨於世的嬰兒,一顰一笑居然能牽動夏侯儼的情緒,他也跟著笑了,眼神中滿是溫暖與柔軟。
因古禮,孩子在出生三個月後父親才可賜名,而夏侯儼在這一日就為她選了“粼”字。
“粼……夏侯粼!”姚音羅呢喃念叨著。盡管產後疲憊不堪,此刻心中也被幸福盈滿,笑著朝夏侯儼頻頻點頭,她也好喜歡這個名字!
往後的歲月裏,姚音羅時常會帶著三個孩子去城郊遊玩。她以胡人之法製了不少風幹肉條,既方便攜帶,又能填飽肚子。夏侯粼總在一旁幫忙,偶然一次被夏侯儼看到了,他冷著臉說未來不許再做這等事,交給下人即可。眼見他又要埋怨姚音羅,夏侯粼忙說是自己覺得有趣,才求著母親一起製作的。
晚飯時,一碟脆爽的拌豆芽讓夏侯儼讚不絕口。
“肉條以後做不成了,可這嫩嫩的豆芽還是可以種的!”夏侯粼突然在一旁說道,“畢竟父親愛吃。”
“什麼?”夏侯儼剛咽下口中食物,又夾起一筷子。
夏侯粼指了指他筷子上的豆芽,解釋道:“這是母親教我種下的,為了父親,看來以後還是要繼續種了!”
夏侯儼被她一番話說得無言以對,他想,這便是所謂的“吃人嘴軟”了吧。
姚音羅身為羌人,自幼精熟禦馬射術,此前一直教習夏侯翮,隨著夏侯粼漸漸長大,眼見哥哥騎射日益精湛,自己卻隻能在一旁看著,便央求母親跟著學了幾回。比起射術,禦馬對她來說更有樂趣。
夏侯儼聽說此事後,嚴令女兒不許再騎馬了,夏侯粼不想母親為難,隻得不情願地答應下來。
這一日,姚音羅正帶著夏侯翮在城郊習騎射,夏侯粼則在附近的草叢裏教夏侯進抓草蜢。
她趴在草地上,輕輕撥開一片青草,細細觀察著哪一處草尖兒有不同尋常的彈動。當發現小草蜢的身影時,一下便用小手扣住了,隨後捂著她的戰利品,無不得意地對夏侯進講解道:“草蜢的顏色與小草相近,不仔細觀察可是發現不了的!”
待她趴在草叢中再要抓一隻時,一隻腳重重地踩在草地間,嚇走了那隻已經被她盯上的通體呈土綠色的大個頭草蜢。
“都說讓你動作輕一些了!”夏侯粼埋怨著夏侯進,一抬頭,竟然是父親!生生吞下了後半截話,趕緊起身,撣了撣滿身的塵土草屑。
當初夏侯儼見她答應不再馳馬時態度頗為勉強,始終放心不下,便想著得空到城外看看這幾個孩子,誰知竟見到了更離譜的事。
“站在一旁看著實在無趣,又心癢難耐……”夏侯粼都沒等父親開口,自己主動解釋起來,“隻能來這邊玩了……”
夏侯儼也知孩子天性,並未嚴詞責備。
夏侯粼見機連忙撒嬌央求,夏侯儼拗不過女兒,說隻要在習字上也肯下同樣功夫,便同意她習馬術。原本隻是隨意說說,他想著夏侯粼貪玩,定是做不到兩者兼顧,可不承想她為了堵自己嘴,接連多日倒真肯在讀書上下功夫,加之她每次騎馬都願帶著夏侯進一起,自己學了什麼便教給他,每次都耐著性子,一遍不行再教第二遍,讓性格拘謹的夏侯進也變得開朗不少,多了份男孩子的衝勁。看到這些,夏侯儼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任憑姚音羅帶著兄妹三人去射堂習射、去郊外馳馬了。
總之,她不再帶著夏侯進趴在草叢裏抓草蜢便好。
軻比能退守漠南後,銜勇韜力,行休養生息之策,又聯絡交善周邊部族,近幾年更是秣兵曆馬,屯蓄糧草。
雁門幾郡雖暫無兵燹之禍,可鮮卑始終是夏侯儼的一塊心病。尤其近半年來,時有小股鮮卑士兵越境襲掠。夏侯儼知道,這是在伺察試探魏國的底線及虛實。
夏侯儼作為雁門郡守,為邊地防務之事日夜操勞,這一天他難得早歸,剛推開燕寢的門便蹙眉問姚音羅:“什麼味道,這樣嗆鼻!”
她有些不知所措,一時未能置喙。
“說過多次了,你們胡人的那些衝鼻香料不可再用!”夏侯儼一臉不愜,又喊來僮客,“快將門窗打開,散一散味道。”
“那些香料是我拿來玩的!”此時,夏侯粼帶著一身香氣跑了過來,“母親原本都收在篋中了,是我聽她講故事說起這些香料,好奇之下才讓母親拿出來,想要親眼看一看的。”
夏侯儼本就因鮮卑之事心焦不已,連日困頓疲乏,此刻更是煩悶不堪,也沒心思細聽夏侯粼的解釋,隻是擺擺手,正轉身準備去書齋。
“這香味與先前父親寄送給洛陽主母的檀香一般無二,也不過是烏木、雪鬆、沉香一類,此時怎又說不好了。”夏侯粼忍不住嘟囔幾句,站在不遠處的姚音羅更來不及製止。
夏侯粼隻是不明就裏,可這話聽在夏侯儼耳中便是故意違忤不尊了。
他先斥責幾句,繼而說道:“回房去抄《孝經》,這幾日閉門讀書,不許出官舍一步。”
“這幾日……是幾日啊……”
正當夏侯粼為這無端責罰鬱鬱不樂之際,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
“父親,《左氏》我已熟背‘周鄭交質’這一段了。”來人是夏侯進,他走到夏侯粼身邊繼續說道,“是妹妹陪我一同溫習的。”
夏侯儼雖在氣頭,可也耐著性子點頭道:“你背來聽聽。”
當他順暢誦完全文後,夏侯儼頗感意外,這份意外也包含了對夏侯粼的讚許。
先前的怒氣頃刻緩和不少。
夏侯儼稱讚過後,又轉身看著夏侯粼,說了句:“罰抄完《孝經》後記得拿給我看。還有,過兩日同你哥哥們馳馬時要謹慎些,官舍中新到的幾匹馬你還不熟悉性子,不可逞強。”
“多謝父親!”夏侯粼立時明白他話中之意,先前的憒憒之色又被歡悅代替了。
忖度數日後,夏侯儼向並州刺史建言,我弱敵強,可示以強,我強敵弱,則示以羸。今鮮卑自恃兵精糧足,正可趁其自負輕敵之際,藏精兵於山穀之中,而示敵以老弱千餘,什什伍伍,或疏或密,待誘敵深入,再以精兵草薙禽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