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軌從其計策,並聯絡幽州刺史,又挑選死士數百。
鮮卑經多番探刺,果然中計。同年春,軻比能領兵南下,被魏軍圍困於山穀之中。趁鮮卑陣腳大亂,魏軍一先鋒裨將領快騎數十,攻入鮮卑軍陣之中,躍馬奮槊,終於將軻比能刺於馬下。
鮮卑散卒頓時群龍無首,紛紛棄甲潰逃。自此之後,鮮卑各部陷入相互侵伐之中,元氣大傷。魏國乘勝追擊,迫使強者遠遁,弱者請服,邊陲遂安。
魏帝曹叡知此消息後大悅,大封有功之人,賜爵夏侯儼為昌鄉亭侯。
軻比能死後,其弟欽拿代為鮮卑首領,他自知根基不穩,威信不足,為了穩住族中眾人,不得不倚仗魏國力量。欽拿表示願稱臣納貢,書信措辭更是謙卑恭順。
夏侯儼知道,眼下隻因欽拿力量尚弱才願歸附魏國,若任其做大,恐又成為第二個軻比能。他作為一郡長官,為使雁門郡再無危民戰患,除卻軍事上的製衡外,他想到了一貫以來的懷柔手段——遣送質子。
夏侯儼的心思毫不遲疑地落在將滿十歲的第四子夏侯進身上。
送質子前夕,再也瞞不住姚音羅了——夏侯儼也從未想過刻意隱瞞,此事對他來說勢在必行,姚音羅是否知道、是否同意,都不重要。
她帶著夏侯進跪地央求,執意不肯。將夏侯進以質子身份送到鮮卑,凶險未卜,即便性命無虞,終身也再難相見,加之夏侯進敦厚樸訥,又怎能令她心安?!
夏侯儼雖不悅,此刻隻是盡顯冷漠之態,心想著先讓她哭夠鬧夠再說。
夏侯翮與夏侯粼也聽說了此事,兩人焦急地在門口觀望卻不敢進去。
終於,夏侯粼不忍再聞母親的哭求之聲,也不願夏侯進被遣送,正要推門進去,被夏侯翮拽住了。
“你要做什麼?”他壓低聲音問道。
“當然是要勸一勸父親!”
夏侯翮看著一臉認真的她,暗自好笑地搖搖頭。
“這個決定,絕不是一時之念,必是父親深思熟慮後的。你一個小娃能去勸什麼?”
“至少也要幫一幫母親和哥哥!”夏侯粼執意要進去,被夏侯翮生生拽到更遠處。
“你是否想過,此次必去一人,不是他便是我,你若為庶長女,這次被送去鮮卑的可能就是你。無論如何總要犧牲一人,你有何辦法做到麵麵俱到?連父親都無法的事,你能解決?”夏侯翮一字一句地說著,冷靜得仿佛要被送走的並不是他的親弟弟。
夏侯粼因這番話感到震驚,乍聽下來理應如此,可又讓她覺得不能接受這無法反駁的事實,其中還夾雜著某種痛苦。七歲的她還理不清這種血淋淋的糾葛與矛盾,突然之間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了。
此刻的夏侯翮與她一樣,說完這番話,突然陷入某種奇怪的迷亂之中,這種變化來自自己的內心——由一開始的悲憫難舍,到突然慶幸有這個弟弟的存在。若沒有他,或是他天資更勝,恐怕今日淪為質子命運的就是自己了。不過,更令他痛恨的還是洛陽那些身份貴重的王孫公子們,這種痛苦和遭遇,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降臨到他們身上的,即便浮華庸碌,也依舊飛黃騰達,高官爵顯!
“無用之人才會被拋棄掉。”夏侯翮像是自言自語般,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夏侯粼一時不能體會其中含義,趁夏侯翮惝恍之際她跑了回去,推門便入。
有一瞬間,她覺得夏侯翮的話似乎挑不出錯漏,自己也跟著陷入迷茫,可下一刻她恍悟,對與錯有時並不是這個世界的全部。
她最終選擇了去幫助母親和夏侯進,即便力量微弱,也想讓親人知道,自己是站在他們那一邊的。
“父親狠心,不顧阿進哥哥的安危,更不顧母親!”夏侯粼開門後說了壓在心中許久的一句話。
“你放肆!”夏侯儼本就在氣頭上,眼見她無理頂撞,更是火上澆油。
夏侯粼跪在夏侯進身側,繼續說道:“天子授予父親爵位,而父親就以阿進哥哥為質來做人情嗎!”
慌忙隨她進屋的夏侯翮被這話嚇壞了,趕忙跪在夏侯粼前麵,一是為其請罪,二是想護住她。
“你……!”夏侯粼這番話戳中了夏侯儼的軟肋,無論他內心是否真這樣想,都讓他在姚音羅及子女麵前極盡尷尬。
“阿粼隻是擔心她哥哥,並無忤逆家主的意思!”姚音羅趕忙替女兒求情。她了解夏侯儼,知道夏侯粼這話可輕可重。
“阿粼尚幼,隻是無心之語,無理頂撞了父親,也是我這個哥哥平日對她缺少管教的緣故!”夏侯翮也急忙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看看你平日是怎樣管教兒女的,竟如此不懂規矩!”夏侯儼不舍得斥責女兒,便將責怨盡數推到姚音羅身上。
“我願去鮮卑!”
一個聲音打破了這混鬧無比的場麵,所有人都突然安靜下來。
原來是夏侯進。
他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又重新跪在距離夏侯儼最近的位置。
“自記事起,便感念父親與母親事無巨細的包容和照料,哥哥與妹妹的關愛和幫扶,我都銘刻在心。無奈我資質平庸,隻是一味接受饋致而無所作為,時感芒刺在背。委身致命,事無專製,所以為忠;竭愚寫情,不飾其過,所以為信;伏節死難,不惜其命,所以救窮。今有此機會,正可報父母之恩情,國家之恩榮。所以……”夏侯進分別向夏侯儼與姚音羅行了稽首禮,“請父親莫憂慮,母親也再勿悲傷。赴鮮卑換取和平,我無怨無悔。”
姚音羅聽完他這番話悲痛欲絕,知道事情再無轉機。夏侯儼也為此動容,仿佛十年來在他身上施予的父愛與關注,疊加起來都沒此刻多。夏侯翮倒認為弟弟此舉甚妥,否則必定默默無聞,一生庸碌,不如趁機在父親及朝廷那裏多賺取些價值。而夏侯粼來不及想太多,隻是急著到姚音羅身旁安慰。
送夏侯進去鮮卑當日,夏侯儼隻是按禮製送到城外,隻說心中悲傷,不忍再送,便先行返回了。姚音羅則與子女們北去甚遠,最後還是同行的掾吏說不宜再送了,他們才停下腳步。
褰袵欲從之,路險不得征,徘徊不能去,佇立望爾形,風飆揚塵起,白日忽已冥。
車輪滾滾向前,載著他們的親人,也帶著未知與訣別,消失在一片煙塵中。此刻這荒無人煙的邊塞之地,隻留下了車輪與馬蹄的印記,很快又被風卷來的黃沙所掩蓋,悄無痕跡,就像那個已經消失在遠方的人一樣,似乎從未留下任何存在過的痕跡。
所有人的心都在這一刻空了。
未過多久,崔婧便受享誥封,而夏侯儼也遷並州別駕。夏侯翮知道,這一切都是以母親和弟弟的血淚換來的,隻是這份榮耀從來不屬於他們。
將夏侯進送去鮮卑後,夏侯儼便忙起了他升任後的一係列事宜。
晉陽為並州治所,夏侯儼升任後,便同家人從雁門徙至晉陽的官舍了。晉陽城雖更繁華,可去鮮卑愈遠,離夏侯進也就更遠了。為此事,姚音羅終日茶飯不思,本就因早些年難產而沉屙加身的她,病勢也日益沉重了。夏侯儼陸續尋來醫者替她調理身體,可始終不見大好。
每年姚音羅生辰,夏侯粼都會備些小禮物,如今見她怏怏不樂,便更想要花心思逗她一笑了。
夏侯粼曾見母親的篋笥中規規整整地放有一件殷紅色的羌族長袍,雖從未見她穿過,可母親極為珍視。另有一隻香包隨著那件衣服置於篋中,時間久了也聞不到香味了,可她都不舍得扔,又因夏侯儼總說不喜歡這些味道,便不再製新的了。
這天,夏侯粼趁母親不在,將衣服和香包拿到自己房中,她小心地挑開縫製香包的線,一一分辨裏麵的香料類別並記在心中。甘菘、紅花、檀香、紅景天、龍腦香……此後,趁著與夏侯翮去晉陽市集的機會,才勉強湊齊部分,有一些過於罕見名貴的,在這裏也難覓蹤影。她安慰自己有手裏這些也足夠了。
夏侯粼將這些香料曬幹,再研成細末,點燃後熏衣,又留了少部分重新縫製了一個香包。
姚音羅生辰當日,夏侯粼神神秘秘地將她拉進自己房間。門打開的瞬間,姚音羅便看見房間正當中的衣架上,掛著那件自己甚為珍愛、卻再無機會穿上的羌族長袍,因時間久遠,銀色的緣飾也變得暗淡,可此時它上麵散發出的香氣,令這件衣服曆久而彌新。
姚音羅一時怔住了。
“還有這個。”夏侯粼將新製的香包遞到她手中。
姚音羅接過後,放到鼻下細嗅。這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味道,讓她想起幼時在族中的生活。那時的她無憂無慮,也曾是父母族人甚為嗬護疼愛、視作掌上明珠的孩子……久違的笑容又掛在唇邊。
這個表情是她在夏侯粼心中最美的樣子。
“希望母親以後都能有這樣的笑容。”她的臉上滿是認真,“母親若是不便帶回房間,可以放在我這裏。”
姚音羅蹲下將她摟進懷中。在這個自己住了幾十年,卻依舊猶如異地他鄉的並州,此時真正把自己當作親人的,恐怕也沒有幾人了……想到此,她又忍不住落淚。
“阿進哥哥也記得母親生辰,特地請使者送來了禮物,還有一封書信。”夏侯粼見她傷心,忙提起此事寬解她。
姚音羅不識中原文字,夏侯粼便將信中內容讀給她聽,即便知道夏侯進報喜不報憂,專揀些輕鬆的事來寫,也讓姚音羅多了不少安慰。
夏侯進初抵鮮卑時,被欽拿安排在其長子力微府邸,以為伴讀。欽拿執掌鮮卑後,摹效中原王朝製度,多招募漢人為官,而夏侯進作為魏國官正之子,正是鮮卑求之不得的,且夏侯進為人敦厚謙衝,才讓欽拿放心置其於長子近身為伴。
力微長夏侯進五歲,其人疏朗俊秀,意氣風發,對於夏侯進的到來格外重視,不出半年,力微與夏侯進便以兄弟相稱。此後,力微再向父親進諫,又為夏侯進求得了太子侍講之職。夏侯進為報知遇之恩,對所職之事慎密周備,更將自身所學傾囊相授。
夏侯進字文陟,身份又為質子,騭、陟、質三字同音,力微便戲稱他為“南騭”,意為由南麵而來的馬匹。夏侯進聽後隻是笑著,心中卻道: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自己願做這鍥而不舍、可鏤金石之人!最後也欣然接受了來自異國他鄉的調侃,久而久之,力微便幹脆稱他作“阿騭”。
漸漸地,“阿騭”此名及其人已被越來越多的鮮卑人熟知。夏侯進為人淡泊虛靜,夷簡無競,勤思好學,又從中原之地而來,頗受同年之人慕向,也因此結交到許多摯友,他逐漸適應並融入了異鄉生活當中,隻是思念親人之心從未衰減。
他時常收到夏侯粼的書信,信中總會講述一家人在魏國生活的點滴,細碎卻溫馨,仿佛那一幕幕場景也是他剛剛經曆過的,隻是每每讀到最後,又總有著難以名狀的眷念與失落。
轉眼間,夏侯進以質子身份去鮮卑已過三載,邊陲幾無戰事。
這一日,正值孟夏時節,夏侯粼剛從晉陽城外馳馬回來,邊擦著汗邊邁進官舍大門。迎頭看見一位十四五歲的姑娘,是她先前未見過的人。在並州少有朋友,見到這個年紀比自己大上一些的女孩更是好奇不已,上前便喊了聲“姐姐”。
在一旁的婢女提醒道:“此為公子侍禦。”
夏侯粼點點頭,又問了她名字。
那女子見夏侯粼一身騎行服,不拘小節,又見婢女對她恭敬,知是主人,便施了禮答:“稟小姐,賤名扶疏。”
“忽飄颻以輕邁,乍留聯而扶疏。”夏侯粼突然說了這樣一句。
“是。”扶疏淺笑,唇邊若隱若現有著兩枚梨渦。
夏侯粼見她聽懂了這句,剛想說“你也讀過書”,可再心直口快也意識到此話不妥,生生咽了回去。可扶疏甚為聰慧,從她方才欲言又止的表情中讀出了端倪,說了句“幼時隨父親粗淺地識過些字”。
夏侯粼被她看穿了心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她也不在意,拉著扶疏去了自己房間。官舍中的僮客多不識字,即便有同齡人,也多半話不投機,今日難得有這樣一個懂她話中之意的人。
扶疏見她鬢邊還有汗水,邊幫她擦拭邊說著:“雖是初夏,尚有習風,當心著涼。”
在交談中,夏侯粼得知她剛被買來,時年十四歲。其母早逝,父親曾為秩一百石屬吏,前些年病逝後族親不願再收養她,待到十四歲便通過牙商出賣。
扶疏見夏侯粼真誠,也並不避諱說起這些,隻是夏侯粼聽到後略有傷感,她安慰自己,扶疏曾經也不過是寄人籬下,倒不如在這裏安穩一些。而扶疏對於漂泊無依的日子似乎已經習慣了,緩緩講述著的樣子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眼角眉梢中透出的孤煢與淒然卻一覽無遺。
夏侯粼見狀忙岔開了話題。
此時,有婢女敲開了房門,稟道:“婢子要帶扶疏去回稟家主的問話。”
“好。”夏侯粼點點頭,可卻是隨著她們一同去了。
剛一進門,還沒等婢女稟報,夏侯粼先開了口:“讓扶疏待在我這裏吧!難得有同我說得來的人,在並州多年,除了族中的表姐,我都沒有其他朋友。”
夏侯儼聽她稱扶疏為友,頗為不快,並未回應。
扶疏看出夏侯儼麵有不悅之色,偷偷拽了拽夏侯粼的袖角。夏侯粼也明白再任性便為無禮了,更不願父親因此遷怒扶疏和婢女,隻得悻悻然地離開了。
幾日後,婢女帶了個女孩來到夏侯粼房中,交代說是從牙商那裏挑選來的羌族侍女,名叫呼汋。夏侯儼想著姚音羅枕疾已久,夏侯翮作為自己掾屬又忙於公務,無法時時陪她習騎射,夏侯儼不放心女兒一人,便同意尋一個與她同年的羌族女孩作為隨侍婢女,也算是為她找個玩伴,省得她天天非要拉著扶疏出去玩,一去便是半天不見人影。可沒想到的是,夏侯粼多了呼汋這個陪伴,非但沒讓扶疏閑下來,最後反而變成三人一同去玩,一齊不見蹤影了。
入冬之後,天寒氣燥,姚音羅又染上了欬症,隻走上幾步便喘得厲害。夏侯儼作為別駕須從並州刺史出巡在外,他不放心姚音羅,便留了夏侯翮在家中,囑咐他與夏侯粼二人輪流看顧。
這一日天還未亮外麵便刮起了北風,呼嘯的風聲吵得人心神不寧。此時夏侯粼正靠在姚音羅身旁小憩。昨晚她欬唾了大半夜,夏侯粼一直守在旁邊照顧,後見母親病情稍有平複,她才小睡了幾個時辰。
睡夢中夏侯粼感覺有人推了推自己,她忙睜開眼睛,見是母親。
“是不是又有痰咳不出來了?”夏侯粼說著,便準備將她扶起捶背。這套動作做過太多次,仿佛已形成習慣。
姚音羅隻是擺擺手,示意她先坐下來。
近些日,姚音羅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已有些預感,本想對兄妹二人交托後事,可又不願他們擔心,數次將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眼下自知疾革難返,便決定趁一息尚存之際將心中所念之事說出。
“母親心中牽掛的都是你們三兄妹。尤其是你,阿粼,不能再多陪伴你了。若我不在了,不要難過。羌人素有傳統,親人去,恥悲泣,皆騎馬歌呼。這個世界,失去了誰也依然是那個樣子,你要堅強。”她強扯出一抹笑容,眼中盡是溫柔,“也不能等到阿粼嫁人那天了。記得,要找到一個能接受你全部的人,你的好,還有你的不好……”
說到這裏她哽咽住了。
夏侯粼明白她話中之意,也明白這番話是由她一生的痛楚與辛酸凝結而成,飄散在空氣中的餘音甚至都還留有泣血之音。
姚音羅聽到女兒的抽噎聲,伸出枯瘠的手想替她擦去淚水,可怎麼也不聽使喚,幹裂的嘴唇一張一翕地大口喘著氣。
夏侯粼覺察到她不好,趕忙將夏侯翮也叫了進來。
“我死後,將我送回到族中,我好想……好想我的族人們,好想那片草地,那條清澈見底的三川河。記得若是阿進寄來了信,念給我……聽……”
說完這句,姚音羅再無聲息。兄妹二人伏在她身邊泣不成聲。
他們失去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