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昭表麵勤謹恭敬,實則懷揣不臣之心日久。魏帝曹髦眼見威勢日去,皇權旁落,深感上有負於祖宗之靈,下使億萬百姓絕望。
群臣知曹髦喜好文學,常與其暢談詩賦,可也僅限於此,一旦涉及政事,個個唯恐避之不及。
曹髦倍感孤立無援,終日惴惴不安,他不想有朝一日手捧玉璽,跪於人前,屈辱地將江山社稷拱手於人。他渴望有朝一日能力挽狂瀾,扭轉乾坤。
這天深夜,曹髦再次秘密召見了冗從仆射李昭與黃門從官焦伯,決心借第二日朝會之機,當眾宣讀誅殺逆臣司馬昭的詔書,再召領宮中宿衛出宮討逆。
這一計劃,曹髦思慮許久了,籌謀規劃時也極為謹慎,隻有近身少數人知曉。
這件事成為他一個又一個難眠長夜中的寄托。
令曹髦始料未及的是,第二日竟暴雨如注,組織朝會的官吏上奏請求改期,朝會被迫取消,計劃也隨之擱置。
最讓曹髦擔憂的是,密令已於前一晚下達,宮內有更多人知曉了此事,若再拖上三五日,定會傳到司馬昭耳中。曹髦不想坐以待斃,倉促間,他決定召見幾名信得過的臣子前來商議,想在取得他們的支持後繼續施行計劃。
曹髦召來王沈、王業及王經。
他有自己的考量,王業與王經皆出寒門,更仰賴皇權,王沈則與曹髦私交甚好,且這三人與司馬氏皆無淵源。
“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朕不能坐受廢辱!”曹髦憤慨不已,將計劃告知這三人,“今日當與卿等自出討之!”
三王先前並不知此事,乍聽曹髦說完,並未像他一樣慷慨激昂,而是愣在當場。
“今權在司馬昭,為日甚久,朝廷及四方皆為之致死效命,而不顧逆順之理,更非一日!且宮內宿衛空缺,兵甲寡弱,陛下怎可驟然與之抗衡?貿然動手,禍殆難測啊!”王經最先穩下情緒,苦勸曹髦,“請陛下慎重!”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曹髦將早已寫好的討逆詔書怒擲於地。
“朕行之已決!不過一死,何所懼?!況結局未可知!”曹髦說完,便趕去內宮稟告郭太後了。
他剛一離開,三人便商量起對策。
王沈和王業深知以司馬氏今日之勢,再難撼動其半分,曹髦之舉不過蚍蜉撼樹,他們不願白白葬送性命,決定立刻出宮向司馬昭告密。王經不忍背叛曹髦,不願同去,那兩人苦勸無果,反被王經罵得狗血淋頭,隻得邊嘲諷王經不識時務,邊攘袂而去。
曹髦回來後驚聞那二人已出宮報信,決定不再遲疑,即刻令李昭、焦伯等人聚集起宮中侍衛及雜役數百人,鼓噪而出,一路喊殺著衝向皇宮東門。
曹髦亦知此舉於挽救頹勢杯水車薪,可就是要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揭穿司馬昭竊取朝政之心,淩逼主上之舉。
司馬昭聞聽王沈、王業的告密,大驚失色,慌忙遣人傳令其三弟屯騎校尉司馬伷,五弟府君中郎將司馬榦,及中護軍賈充速去宮中攔截曹髦一行。
司馬昭府邸設有重兵,他擔心的並非自身安全,而是在此嬗代關鍵之際,必須要向天下展示自己的“仁孝友愛”“質直清白”,決不能讓這一事毀了那場他夢寐以求的“盛舉”!司馬昭派出這三人,便是要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將曹髦阻攔於宮牆之內,決不允許君臣之間的衝突曝露於世。
司馬榦最先到達皇宮南門,此門是距天子宮殿最近的路,守門官是司馬昭掾屬滿長武,他聽說此事後,找了個由頭拒絕讓司馬榦進入,司馬榦隻得再繞行東門。而隨後被司馬昭派來的王羨也被滿長武攔截於南門之外。
與此同時,司馬伷已到達東門,正遇上曹髦一行人衝出。司馬伷任屯騎校尉,隸屬中領軍,他手下的兵士皆為宮中宿衛,與曹髦同來的將士彼此熟稔。司馬伷本想硬將曹髦阻擋回去,卻遭到曹髦左右將領的嗬斥,司馬伷身邊的兵士也自知理屈,紛紛避退。就這樣,曹髦帶領著人成功衝出皇宮東門,轉而南行,朝著司馬昭的大將軍府奔去。
當他們一行人到達南闕下,又與賈充及他手下的數千洛陽禁軍相遇。賈充欲將曹髦阻回宮中,邊軟硬兼施地勸著曹髦,邊指揮身邊之人試圖將其逼退。曹髦見狀毫無畏懼,當即衝向賈充陣中,邊奮力砍殺,邊大喊自己乃大魏天子。禁軍的戰鬥力原本強悍,可他們見到天子本尊,哪裏敢真正刺殺,隻得格擋著不斷退卻。賈充見狀不妙,慌忙拔出佩劍,厲聲命令士兵們再向前衝,可兵將皆畏懼犯上罪名,不敢應戰。
現場亂作一團。
騎督成倅與其弟太子舍人成濟同在陣中,成濟見局勢混亂,一時難以收場,便問賈充:“事急矣,當作何?”
賈充擰著眉頭,瞥了他一眼,目露凶煞,從牙縫間擠出幾句話來:“司馬公蓄養汝輩,正為今日之事,有何問,更有何疑!”
成濟見旁人皆避退,本就想趁此機會獨立大功,可麵對天子又頗多忌憚,現聽到賈充這番話,仿佛吃了定心丸,他想也不再想地打馬衝到曹髦麵前,不由分說,持手中長矛刺了過去,矛頭從其前胸穿入,再由後背貫出。
這位年僅十九歲,願為自己命運、大魏命運去舍命一搏的年輕皇帝,登時倒在一片血泊當中,抱恨黃泉。
現場原本極為嘈雜。曹髦帶來的人和賈充那邊的人亂成一鍋粥,旁邊還有看熱鬧的洛陽百姓,將道路圍個水泄不通,甚至最後紛紛爬上屋頂觀戰,節日裏的市集也沒這般擁擠熙攘。而成濟這一番操作,瞬時便讓現場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有如泥塑木雕,杵在那裏,動也不動,仿佛時間靜止了一般。
不想大家都在表演,隻有成濟認真了。
賈充見狀,趕忙遣人去向司馬昭報信。
司馬昭聽此消息後,哭天搶地,自投於地,隻是喊了半天,眼淚卻沒見一滴。親信們趕緊上前攙扶勸慰,紛紛勸說著哀痛傷身,主持大局要緊。
他抽搭踉蹌著起身,拍拍衣上的土,抻抻前襟的褶,正正頭上的冠,蹙著眉頭,帶人出發了。
真是個棘手的大麻煩!
年近八旬的太傅司馬孚也聽說了此消息,立即奔至當場,撲倒於地,頭枕在曹髦的腿上哀慟大哭,聲嘶力竭地喊著:“殺陛下者,臣之罪也!”
因司馬孚抱著曹髦的屍身不放,左右之人一時也不敢上前收拾殘局。
旁邊看熱鬧的百姓越聚越多,紛紛交頭接耳,嘖嘖搖頭。
更多公卿大臣們也聽聞了此事,陸續趕來,殿中黑壓壓跪了一片人,他們遍身素縞,抽噎歎息聲此起彼伏。
奉諱之日,司馬昭在殿中主事,他冷戾的目光從一排排麵孔中劃過。司馬孚、賈充、王祥、高柔、王業、王沈、王經、羊祜、袁亮、崔瓚、裴秀、鍾毓、鍾會、荀顗、荀勖……還有一人未到!便是與他有竹馬之好,早有令名,功勳卓著,深孚眾望的尚書左仆射,那個他為朝望和日後嬗代而不得不去爭取的潁川陳氏宗主。
司馬昭在人群中叫出了尚書荀顗,他是荀彧之子,荀杳叔父,也是陳泰的舅舅,更是自己的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