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生啊,有時候你怕什麼就來什麼。
陳若雨非但沒能離他遠遠的,還住進了醫院病房,主治醫生這麼巧就叫孟古。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
陳若雨的那個投保客戶發生了車禍,原本投了保該能得到賠付,但偏偏在車禍定性上出了些問題。責任定性不一樣,獲賠的金額就差了許多。那個保戶是個單親爸爸,陳若雨覺得當初人家信任她才花錢買她的保險,現在出了問題,該是她出力幫他的時候。於是她四處奔走,找公司找交警找相關單位,走各種流程跑各種關係,可這事情還是不好辦,因為當事人雙方的口供不一致,而發生事故的地方沒有監控攝像頭,交警方麵也不好定性。
折騰了大半個月,最後的重點落在了車禍另一方當事人身上。可那邊死咬口供不鬆口,非說是陳若雨的客戶違反交規撞了他。
陳若雨為這事焦頭爛額,她當然還是相信自己客戶的說辭,所以她要做的,就是讓另一方的當事人說出實情,交代事情真相。為這個,她可是跑斷了腿,偏偏那幾天她的娘親大人總打電話給她,關切她的工作和交友情況。
“小雨啊,我聽你大舅說,大公司的工資每年都能漲一漲的,你們公司是大公司吧,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你去了也一年多了,是不是該漲漲了?還有啊,隔壁樓的阿燕她閨女,也不是什麼好學校畢業的,工作才兩年,聽說就升上了經理,我也跟她們說了,你也是經理呢,在貿易公司上班的,大公司,業務經理,對吧?”
陳若雨在心裏歎氣,她該怎麼跟娘親大人說,這世道,十個上班族五個經理,另外三個號稱經理,剩下兩個想當經理。經理這個頭銜,真的不值錢。
許多人表麵光鮮亮麗,實際卻是租小屋吃泡麵,像她就是這樣。可她不敢跟她家娘親大人說這些,她怕死——被煩死。娘親煩不死她她爹會,她爹不行還有各路親戚,各路親戚還會帶上各路說不清關係的人馬。於是她又撒謊了,她不是保險業務員,她是個在貿易公司上班的光鮮亮麗的白領。
這種事讓陳若雨的心情糟到極點。她掛掉了母親的電話,滿心不是滋味地蹲在那個車禍另一方當事人的家外頭。
她生自己的氣。騙子,這種生活有什麼意思?她也生那不敢承擔責任的車禍當事人的氣,不說真話,讓別人又受傷又失財,他也過意得去?
也許是大太陽讓陳若雨曬昏了頭,也許是受了母親電話和自己表現的刺激,反正陳若雨原本計劃好好跟人家談,然後悄悄套話把真相錄音下來就撤的計劃泡湯了。話是錄下來了,可她也把對方狗血淋頭地臭罵了一頓。
對方帶著朋友,共兩個大漢,原本就不是什麼文明講禮的人,對陳若雨推推搡搡,被罵了之後更是氣,開始動手動腳,陳若雨情緒激動之下露了口風,錄音的家夥在推搡中還掉出了口袋,被人逮個正著,這下更是燒著了火。
對方要搶,她要保。於是她一個女人跟兩個大漢打了起來。
是真打!真挨打!
陳若雨最後的印象是她把那錄音的MP3緊緊握在手裏抱在胸前,她倒在地上蜷著身體,蝦米一樣護著手裏的東西。那人扯她的胳膊、踢她肚子,很痛,而遠遠有人大叫:“你們在幹嗎?住手!我報警了!”
陳若雨有些迷糊,她很害怕,嚇得半死。她長這麼大還沒有這樣被人打過。她有些想哭,卻好像哭不出來,她聽到警車的聲音,聽到有人說要把她送醫院,然後等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真的在醫院了。
陳若雨在急診室被推來推去地檢查、包紮、縫針、打針,折騰了半天後就睡過去了。等她睜開眼,發現自己在病房裏。
警察來了,同事來了,還有她的那個保單客戶也來了。保險賠付的事情經過這番變化,似乎在朝著她希望的那個方向發展。打她的那兩人被捕了,她錄下的東西也還在,對方為了自保,經協調承認了責任,又同意賠付陳若雨的治療費用和其他相關費用。
這些都是她陸陸續續知道的。她剛入院的時候狀況不太好,當天晚上還發起燒來。據她的同房病友所說,她那一晚說了好多夢話胡話。
陳若雨聽了很不好意思,鬧一晚上,豈不是吵得別人沒法睡了。
那病友擺擺手,“沒關係沒關係,住院就是這樣,哪能跟家裏似的。不過話說回來,你跟主治醫生認識吧,我住進來幾天也就醫生查房的時候能見到他,可你住進來一晚上,他都一直在哦,還時不時過來看看你。”
“啊,是不是我燒得太厲害,病情危急,又沒人陪護,值班醫生怕我出事?”陳若雨摸摸頭,現在還覺得頭暈得很,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她真的沒什麼印象,隻依稀記得她拉著一個人的手,說了很多話。
“是燒得挺厲害。聽說三十九度,護士還給你打了兩針。”
陳若雨搖頭,“完全沒印象有打針的事。”
“你還拉著大夫的手說了很多話。”
真丟臉啊。陳若雨歎氣。不過病人發燒跟發神經似的,做醫生的見多識廣,應該不會在意的。
“你認識主治醫生吧?”病友的語氣滿含著八卦的興奮,“拉著床簾子,我沒太聽清,不過倒是聽到你一會兒叫他別走,一會兒又說不要他管。你和主治醫生是朋友?”
什麼?她跟主治醫生裝熟,還趕人家了?陳若雨張了嘴,有些傻眼,“那個什麼,醫生沒生氣吧?”
“沒有吧。我沒看到他的表情,就聽到他有陪你一直聊天。你說孟醫生什麼什麼的,然後孟醫生就有應你。”
陳若雨嘴張得更大,吃了一驚,“我叫他孟醫生?”完了完了,她也不知拉了哪個大夫胡言亂語了。她都說什麼了?把別人當成孟古了,這得多丟人。她到底都說什麼了?
陳若雨小心翼翼問了,那病友搖頭道:“聽不清你說什麼了,我那時候也有點迷糊,半夢半醒著。你可以問問孟醫生啊,他今天會查房的。”
“問孟醫生?”
“對啊,孟古醫生。”
晴天霹靂!陳若雨的嘴這會兒張得能塞下一隻大鴨蛋了。“我昨晚是拉著孟古醫生說話的?”她問。
“對。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地胡言亂語,我費了很大的勁才聽懂你在說什麼。”答話的人站在病房門口。
陳若雨猛轉頭,對上了孟古的眼睛。白大褂穿他身上,真是帥氣啊。
陳若雨很想裝暈倒,可她那時刻需要硬氣的女性尊嚴又逼著她強撐著維持住臉上的表情。她不心虛,她自在得很!
孟古領著兩個小大夫走了進來,查房診病。
陳若雨閉上了眼,終於明白過來自己的處境。她很丟臉地被人揍了,住進了醫院,病房很不錯,主治大夫是帥哥,名叫孟古。
陳若雨咬了咬唇,這種好想去死的心情誰能體會?她明明決心一刀兩斷與他老死不相往來了,可總是這麼尷尬地見麵是怎麼回事?她那脆弱的自尊心就如同男人那什麼被人飛起一腳猛踹……哦,不,她是文明人,不能像他那樣說粗俗的話,作粗俗的比喻。
她是文明人。
陳若雨臉漲得通紅,睜眼看了看孟古,他正交代鄰床病友的用藥情況,轉頭發現她的注視,似笑非笑地回她一眼。陳若雨把頭扭一邊,一邊在心裏強調自己是文明人,一邊很想踹他兩腳。
她當然沒有真的踹他。
而他也像一個正常醫生一樣認真看病,細心傳授本事給小醫生們。他對病人很有耐心,有什麼問題都詳細解答,幽默風趣,妙語連珠,逗得病人很開心。
陳若雨在他巡房過程中一直沒說話。她覺得這男人認真工作起來的時候還真是挺有魅力的,竟然不討人厭了。而他也沒有當著別人的麵找她的麻煩,隻除了他看向她的時候,會露出那種曖昧的表情。
不對,她又用錯形容詞了。那不是曖昧,這臭男人是不屑與她曖昧的。不對,應該說是她不屑與他曖昧。
總而言之,身為病號的陳若雨與身為醫生的孟古相安無事了兩天,氣氛和諧得讓陳若雨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那兩個惡人打傻了,出現了錯覺。
但到了第三天,陳若雨終於確認了她沒傻,她是正常人。
那天陳若雨自覺身體大好,於是穿著病號服坐到了樓下花園長椅上曬曬太陽。正盤算著這次住院花了多少錢,她是不是該去找護士問問她能不能出院了。這時候,帥氣的白大褂飄到她身邊,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的位置上。
陳若雨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識地挪了挪,又清咳兩聲,腦子裏忽然亂七八糟起來。這時候孟古開口了,“陳若雨,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了。”
她想什麼了?她什麼都沒想。頂多想了想要是跟這討厭的男人沒認識過就好了,或者又想了想等出了院就當不認識他,要不然她就是想了想這男人友善了兩天,之後又要對她說什麼難聽話了?她這次得管好自己的嘴,不能再出醜了。也許她還想了想為什麼明明想好了離他遠點卻總是能碰到他。再不然就是想了想……
“需要我通知高語嵐過來看看你嗎?”
“啊?”陳若雨頓時從胡思亂想中被震醒過來,“不用,不用。”手和腦袋一起擺,“別告訴她。”被人揍進醫院這種事,還是不要讓別人知道的好。她跟孟古之間這種詭異的怨氣,也不要讓別的朋友知道的好。
“陳若雨,其實你不了解我。”
“什麼?”陳若雨很懷疑是不是自己被打得腦震蕩所以聽力和理解能力出了問題,要不然孟古話題的節奏她怎麼跟不上了?
從知道她想什麼,跳到高語嵐,再跳到她不了解他,這中間一點過渡都沒有,還不帶承前啟後承上啟下轉折的。陳若雨抬起她那傷痕累累的手臂一擺,“孟醫生,你慢點說。”
孟古咧開嘴露出白牙笑,“那晚你拉著我的手不肯放。”
陳若雨瞪他,他再調戲她一個試試。
孟古繼續笑,“還對我說了許多話。”
陳若雨坐不住了,“孟醫生再見。”
孟古扯著她的病號服袖子把她拉回來,正了正臉色,又說:“陳若雨,我這人要是對誰有意見,看誰不順眼,一定會當麵跟她說。”
這種表述還真是太溫和了,他哪是當麵跟人說,他是當麵給人難看,讓人下不來台。這臭男人就不知道什麼叫禮貌。
陳若雨點頭,“我領教過。”
她認真的表情逗笑他,他一笑她就暴躁,忍不住又瞪他。
“所以,在背後說別人不好真的不是我的風格。”
“孟醫生用不著再諷刺我,我知道那次是我嘴賤我錯了,我跟孟醫生道歉。”
“我不是說你。”
不是才怪。陳若雨把頭扭一邊。
“我是在說,原來有個姑娘好像對我有意思,隔三岔五來醫院找我,沒病裝病掛我的號,還找朋友聚會邀我參加,還送我吃的。可是有一天她突然不來了,在超市偶遇她,她還一副我欠了她八百萬的死樣,愛搭不理。”
陳若雨目瞪口呆,這個死男人,他還真是半點麵子都不給人留。
“我就奇怪了,這姑娘是天生多重人格,還是慣性喜新厭舊,翻臉不認人?前兩天我才知道,原來她聽到些風言風語,被傷了心。”
陳若雨咬牙,既然他都挑明了說,她也不必客氣了。“孟醫生你不知道,那姑娘被豬油蒙了心,沒認清形勢。什麼都沒了解就瞎胡鬧,她可後悔了。”
她的表情又讓孟古哈哈笑。陳若雨皺眉頭,到底是哪裏好笑?
“被豬油蒙了眼可是大事,搞不好眼睛會瞎掉。這下子光看精神科是不夠了,還得去眼科看看。這姑娘還真是怪可憐的。”
“孟醫生,再見。”
孟醫生哈哈笑,又把陳若雨拉住。“陳若雨,我沒跟任何人說過關於對你的評價。我說話雖然百無禁忌,但並不喜歡在背後說三道四。要是有什麼話,我會當麵跟你說。”
孟古忽然認真起來,陳若雨禁不住豎起耳朵認真聽。
“我跟你不合適,你也應該不是對我認真的。一見鍾情這種事不會發生,況且你一開始甚至不知道該對我還是雷風下手。雷風有未婚妻,你才轉向我。所以我不認為你對我的那些頻頻示好有什麼意義。我們的生活圈子、個性等等也確實不太搭,但你是高語嵐的朋友,我那時跟你不太熟,所以我想等你自己想明白了就好。我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陳若雨愣愣點頭。孟古繼續說:“你突然沒再來,我以為你想明白了,可那次在超市遇見你,你卻一副躲躲閃閃、如臨大敵的樣子,我就覺得有些怪。後來在咖啡廳你跟你那個相親的男朋友這麼說我,我確實很生氣。不過現在看來,是我對你也有誤解,所以我們盡棄前嫌,還是做朋友吧。”
還是做朋友?陳若雨眨眨眼,繼續愣愣地點頭。為什麼發現他原來也是會說人話的,原來是她誤會他,把他想太壞之後,她卻難過起來?
“既然我們是朋友了,那有些話我還想跟你說。”
還要說什麼?陳若雨盯著孟古的臉,男人話多不是優點吧?她在心裏默默挑他的刺,好像這樣她會愉快一些。
“你的出發點是好的,可惜卻長了個豬腦袋。你以為你是女金剛神勇無敵嗎?這麼有本事,跟人打架,還是跟兩個男人打,你真缺那三塊五你跟我說啊。”
陳若雨的腹誹還沒展開,就聽到孟古對她開罵了。她眨眨眼,吃驚地張大嘴。剛才那個溫柔正經說話的男人死到哪裏去了?
“你知不知道要不是遇到好心人報警救你,你現在情況可能更糟?你想沒想過後果?你那客戶缺那點錢嗎?要你用命來搏?你是個賣保險的,幹嗎要賣命?還有警察呢,還有法院呢,那客戶還有自己的親戚朋友呢,他們都不管用?你當人家都是死的?”
“那個、那個救我的人,是誰啊?”她還真是疏忽了,也沒好好感謝人家一下。
“這是重點嗎?是我跟你說這些的重點嗎?”孟古更凶。
“你說了一大堆,誰知道重點是什麼?”他一對她凶她就來氣。
“重點是你這女人太蠢。”
“蠢又怎麼樣?關你什麼事?”她也來橫的。
“蠢得這麼讓人過意不去,作為朋友不把你引回正途我也會過意不去。”
“你嘴賤諷刺人罵人的時候怎麼不會覺得過意不去?”
“先天智商不足就隻能後天用克製力來彌補。”孟古壓根不聽陳若雨的反擊,頭頭是道地繼續說:“你幹什麼之前都先對自己說十遍別衝動,這樣人生還有希望。”
還人生希望咧,聽他扯。
“你別以為我愛管你,要不是朋友一場我才懶得說你。”巴拉巴拉巴拉,孟醫生一氣嗬成地訓了她十分鍾。
他關心她,這個認知忽然讓陳若雨的心怦怦跳。心跳過速也是能要人命的。就算沒死也讓人反應遲鈍,喪失言語功能,所以陳若雨沒再頂嘴,她愣愣聽訓十分鍾,最後還被訓話的孟醫生一個爆栗敲腦袋上,“我苦口婆心,擺事實講道理,你擺出副呆樣給我看?”
陳若雨繼續呆,然後揉了揉腦袋,扭頭跑了。
她在罵聲中,突然頓悟了一件可怕的事。她喜歡上他了。
驚悚!
什麼樣的蠢女人才會在被罵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心意?而且是在他當麵明確拒絕她之後,她才發現她原來是真的喜歡上他了。
他一會兒表現得嘴賤皮厚不負責任,一會兒卻又認真磊落人模人樣,這簡直雙重人格啊,而她居然喜歡上他了?在她認清了他們之間的差距,他看透了她的行動意圖之後,她才發現,她竟然喜歡上他了?
她真是有病啊,病得不輕!她心裏難過,大呼倒黴。先天智商不足隻能靠後天克製力來彌補,為免再糾纏下去她控製不住自己,會一個不小心與他牽扯不清,於是,陳若雨跑了。
偷偷摸摸,不聲不響地逃出了醫院。
這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陳若雨都沒再見到孟古。醫院結賬她是讓梁思思幫忙跑了一趟。聽說醫生護士們的臉色都很不好看,陳若雨嚇得門都不敢出。
躲了一陣子還是有效果的,此後她出門再沒有“浪漫嚇死人”的偶遇。醫院、超市,還有那家咖啡廳,她都沒再去了。其實陳若雨覺得孟古那些話說得對,他倆真的不合適。他冷靜清醒,早就看得明白。而她盲目暈頭,撞了牆才知道痛。
他們之間的距離就像隔了一片海那麼遠。不隻是因為生活圈子的不同,不隻是因為性格個性的差異,還因為她各種醜陋丟人舉止在他麵前全演了個遍。
他看出來她不是喜歡他才追求,他甚至還知道她挑挑揀揀,在雷風和他之間做選擇,雷風有了未婚妻,所以她才會對他下手。聽起來這樣的女人不講感情講實際,這也讓陳若雨覺得自己很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