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當殺手走到生命的盡頭(2)(2 / 3)

我把派蒂放在曇花葉子上,她很快便掉了下來。因為曇花的葉子太光滑,派蒂原本會分泌黏液的腳趾,又被蟋蟀咬斷,所以無法站得住。

抬頭看見掛著的百香果藤蔓,是女兒的鋼琴老師送的。百香果原產於非洲,但是在台灣處處可見。據說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美軍打算空降台灣山區,打叢林戰,又怕沒東西吃,於是從空中撒下很容易生長,又富含維生素的百香果種子。

多妙啊!原來的詭計,成為後來的恩澤。其實每個漁人撒下的餌,隻要魚不被抓,那魚餌都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恩澤。相反,那些自以為“放生”是恩澤,卻在水庫放下食人魚的人,則造成生態失衡,成為殺戮。

百香果的葉子很多,應該是個好地方,我便把派蒂放了上去。

原來應該生活在花草之間的派蒂,大半輩子關在塑料和玻璃的罐子裏,而今老了、將死了,理當回歸天地之間。

總認為“人定勝天”的西方人,在喪禮上會說“灰歸灰,土歸土”(Ashestoashes,dusttodust)。表示人死,是回歸大自然,一隻小小的螳螂當然更該如此。

想到一位風水師說的——人死了,無論用棺木,還是火化了裝進骨灰罐,總要與土地接近才好。所以那骨灰罐子最好用石頭、陶瓷或木製的材料,並且放進泥土、水泥或石材的墳墓中。這樣死者才能與大地的靈氣相通,產生調協風水的效果。

這不也是“灰歸灰,土歸土”嗎?

派蒂果然十分高興,開始在百香果藤上攀緣了。從下麵一直爬,爬到花盆裏。

那花盆看起來像個白色的小亭子。上麵有著尖尖的頂,頂上一串鐵環,正好掛在花窗上。

派蒂居然繼續攀到了小亭子的頂上,又轉過身,用屁股對準小亭子的尖端。然後,就不動了。

我沒再理她。心想,或許因為她是“陰殺之蟲”,躲在亭子裏比較有安全感。也可能她要死了,決定選這麼一個漂亮的地方,咽下最後一口氣。

傍晚,我正寫作,女兒突然在書房外麵一邊敲門,一邊大叫。

打開門,小丫頭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派,派蒂,生,生,生蛋了。她又生蛋了!”

跑到花窗前,果然看見派蒂用她失去了腳趾的腿脛,勉強攀在小亭子上扭動。

她的四肢大概因為用力而顫抖,她的屁股則不斷抽縮,從那已經不怎麼飽滿的肚子裏,居然擠壓出許多黏液。

我突然明白了。派蒂這麼一位偉大的殺手,明明應該光榮地死去,她之所以忍辱負重、苟延殘喘地乞食,是因為她對孩子的愛。

綁在玻璃罐口的紗布,怎麼可能是孵化的好地方?所以雖然她在紗布上下了蛋,但是心不安,於是偷偷留下一些卵,一天天地等待。

直到今天,她攀上百香果,如同回歸到外麵的花叢,才放心地找了一個隱蔽的位置,藏下“她的愛”。

我發現我麵對的不是一個昔日的殺手,也不是一個垂死的老婦,而是一位偉大的母親。

安寧(二月二日)

我不要她抱胸,因為她已經用抱胸的方式,祈禱了一輩子,也貪了一生。我要她放下一切,空空地來,空空地去。

昨夜沒有送派蒂回粉紅色的房子,就留她在百香果的花盆裏。我想這樣是比較合她心意的,如同剛生產的媽媽,把孩子抱在胸前,讓孩子聽她熟悉的心音,讓母親胸口的呼吸與起伏,仍然像是羊水一般蕩漾,也讓這母子作再一次心靈的溝通。

然後,孩子就要一天天長大,一天天遠離。

有幾個孩子不是主動地遠離父母,出去創他自己的家?又有幾個父母,不是先一步離開孩子,往生到另一個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