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決定帶派蒂四處逛逛。
許多老人家都愛旅遊,一方麵因為子女大了,不再需要照顧,老人有了自由;一方麵因為日子不多了,錢留著也沒什麼用,可以大膽地支配;再一方麵因為人生不能空來這麼一遭,趁著能走,就多走走,讓自己的生命更充實。此外,還有一個原因,是老人家希望舊地重遊,喚起一些年輕時美好的回憶。
過去的六年間,我曾經兩次帶著八十多歲的老母,回到北京和台北的老家。我們走訪了每個她曾經住過的地方,聽她懷念過去的好玩伴,也聽她抱怨那些年輕時曾欺負她的親戚。
我常想,在她眼裏的北海、頤和園、紫禁城或王府井大街,一定跟我看到的不同。好比台北新公園,雖然還在那兒,許多建築也未拆建,但是在我眼裏就與年輕人不一樣。那是記憶中的,隻有我自己能夠發出會心的笑,或幽幽的傷懷。
把派蒂由粉紅色盒子裏拿出來,托在掌心。先去每扇窗子往外看了看,又去每個房間繞了一圈。直到今天,她將死,才發覺連海邊都帶她去看過了,卻沒帶她看看家裏的每個地方。當然或許有一天,我將死,也才會驚覺,遊了大半個世界,卻連家旁邊的許多小巷子,都不曾走過。
外麵的雪還沒解凍,隻是地上陷出一個個小坑。因為大地的溫度並不平均,有些地方熱些,有些地方冷些,有的雪下麵是小草,有的下麵是土地。那雪地融化的速度也就不一樣。看看派蒂,又看看外麵的雪,使我想起電影《野性的呼喚》。大概是二十年前的老片了吧!但我一直記得那隻忠犬,為了保護主人,與野狼拚鬥。
在人的眼裏,它是一隻忠犬。在狼的眼裏,它可能是叛徒。為了跟在人的身邊,能得到好的庇護、好的食物,而背叛自己的族群。
也使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中日大戰回憶錄》節目。有一位抗日英雄,指著照片裏的一個人,說:“這是日本人,後來投降,加入了‘我們’這邊,他機槍射得很準,打死不少日本鬼子。”
從我們的角度,這日本人是個“明是非”的義人。從日本人的角度呢?
一隻鷹可以被訓練來抓鷹;一隻狗,可以被訓練來抓狗;一隻螳螂,可以被訓練來抓螳螂。
不!我應該說螳螂例外,它們天生就是孤獨者,無法忍受身邊有任何其他螳螂的存在。即使身邊睡的是丈夫、是愛侶,也要殺掉。
隻是,我把派蒂放在窗台上,看她扒著窗欞往外看。我想,如果現在居然還有一隻沒凍死的螳螂,看到屋子裏的她,和她後麵的我,那隻螳螂會怎麼想?它會不會說:“一隻從小被人豢養的螳螂,殺的技術再好,活的日子再長,也算不得是一隻螳螂。”
我把派蒂從窗口移開,相信那外麵已不是她認識的故鄉。她的故鄉變了色,真正的故鄉已經是我的書房。
托著她,走到電視機前麵,看了看“肥皂劇”。又把她放到我嶽父和女兒合作拚製的“美國國會大廈”模型上。讓它在“大廈”的圓頂上站穩,再為她拍了兩張照片。
多像一個觀光客啊!又多像“魔斯拉”,大鬧美國首都,攻入美國國會的電影畫麵。如果派蒂和大廈的比例是這樣,真要嚇死人了!不是比一隻八十噸重的Sauropodomorpha恐龍還巨大嗎?怪不得美國人說螳螂是“花園裏的恐龍”。
突然想到女兒有幾隻恐龍的小玩具,恰好跟派蒂一樣大,也就叫女兒找來,把派蒂放在玩具旁邊拍照。派蒂居然還對準其中一隻綠色的,狠狠出了一鉗。
女兒又介紹派蒂去看她的模型商店,還堅持要派蒂進入她的Bistr’o餐館當“客人”。我問她為什麼。
“因為派蒂愛吃牛排,我這家餐館專賣牛排,派蒂會開心。”女兒很認真地說。
最後,我把派蒂帶到花窗前麵。這是屋裏最有春意的地方。因為朝南,上麵又有玻璃屋頂,四季的陽光都能照進來。裏麵的植物也就搞得糊裏糊塗,失去了四季。譬如一棵曇花,明明應該在夏秋綻放,現在卻發了花苞,而且眼看就要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