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窨子裏,張恒泰清早起來,便等著孫兒鈺龍來給他請安。五年前的那一場中風,險些兒要了他的老命。多虧得外甥、女婿們為他“打保福”,捐陽壽。張恒泰明白,他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是因為有六個外甥、女婿,每人為他捐奉了三年陽壽,合起來是十八年。如今,過去了五年。也就是說,他在人世間還有十三年壽命。能夠這樣,張恒泰心滿意足。大病過後,他左邊身子不能活動,說話口齒不清,思維卻依然是清晰的。這些年,門戶差事,生意打點,完全交付給了兒媳。自己和老伴過著清閑的日子。他每天最大的樂趣,便是孫兒鈺龍的早晚兩次請安。一年前,鈺龍在印秀才開的蒙童館學滿了五年,劉金蓮想讓兒子到辰州城裏的虎溪書院就讀。張恒泰堅決不同意,說是兒子離家去了漢口,不能讓孫兒再離開他去辰州。鈺龍沒去辰州上學,就近進了鎮上的觀瀾書院。鈺龍每天上學之前和放學之後,都要到爺爺、奶奶跟前磕頭請安,從未間斷。張恒泰感到奇怪,一連三天,龍兒都沒有來給他請安。他問老伴,孫兒去了哪裏?怎麼沒來請安?張王氏支支吾吾,避而不答。被老者問急了,她就說孫兒是跟著兒媳去外頭喝喜酒去了。張恒泰覺得有蹊蹺。哪個外頭?喝哪個的喜酒?張恒泰再問下去,張王氏便不耐煩。說他人老了,又生得有病,怎麼還那麼管得寬?張恒泰沒了昔日的氣派,老伴發脾氣,他一點法子也沒有。
蠟樹灣二姑家發生的一聯串事情,隨著劉金蓮的頻繁走動,在張家窨子傳得個沸沸揚揚。劉金蓮嚴格吩示,小老表英孝重病的事,絕對不能向老爺透露半點。人們都知道,老爺能夠活到今天,全靠外甥和女婿們捐奉的陽壽。其中就有英孝執意要捐奉的三年陽壽。老爺若是得知小外甥生命垂危,將是對他的致命打擊。人們噤若寒蟬,即或議論此事,也隻能在私下裏悄悄兒說話。
大暑六月,窨子屋裏悶熱難捱,隻有天井邊的弄子裏,有一股穿堂風。弄子的兩邊都擺著條石板凳,是避暑納涼的好地方。時近晌午,張恒泰拄著拐棍,來到了弄子裏,坐在條石板凳上歇涼。穿堂風吹過,帶來絲絲清涼,倒也愜意。他倚靠著身後的板壁,打著頓頓眼閉。愛想事的老者,又開始想事了。揣摸來,揣摸去,他就是弄不明白,幾天不見的龍兒,究竟是去了哪裏……
五年前草船送瘟的夜晚,一個繈褓中的女伢兒,被遺棄在張家窨子的大門前,劉金蓮收養了她,取名叫乖妹。如今,乖妹已經五歲了。平時,劉金蓮每次外出喝酒都帶著乖妹。這次去蠟樹灣喝衝喜酒,為了增加喜事的陽氣,帶的是鈺龍,把乖妹交給了丫頭秀秀。天氣熱,秀秀帶著乖妹到天井裏玩耍。
天井裏,有一口石砌的太平缸。秀秀抱起乖妹,看缸裏養的金魚。
“秀秀姐,我要金魚,你快給我抓。”乖妹叫著,嚷著。
“這裏的金魚是隻能看,不能抓的。”
“不!我要嘛!我要!”乖妹舞手舞腳,要到太平缸裏抓金魚。
秀秀沒辦法,把乖妹放到了地上。乖妹大哭起來,在天井的岩板上打著戀滾,大聲喊叫:“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秀秀沒辦法,抱起乖妹,打起伢兒的哄來:“乖妹不哭,乖妹不哭。姐姐抓不著缸裏的金魚。等媽媽吃了小表滿的衝喜酒回來,就給乖妹抓金魚。”
泥鰍信捧,伢兒信哄。乖妹停止了啼哭。這時,丫頭梅香路過天井。
“怎麼?少奶奶還沒回?!”梅香問。
“沒有。”秀秀回答。接著,她環視四周,見天井裏沒有別人,便說:“杜家小老表的又病加重了。”
“小老表得的哪樣病?怎麼連‘接親衝喜’都不管用?”梅香又問。
“管用不管用,就要看小老表的緣法了。”秀秀說著,把她的所知統統告訴給梅香:“小老表跟蟲幫去雲南,路上染了風寒,又被土匪吊了羊。回來以後就得了重病。吃藥不見效。請老司做‘儺娘探病’也不見效。沒法子,這才‘接親衝喜’。少奶奶說是要添加點‘衝喜'的陽氣,帶著少爺去吃酒,就把乖妹交給了我。要是‘衝喜’不靈應,杜家的小老表,隻怕是凶多吉少啊!”
“天哪!”梅香驚呼道:“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怎麼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