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複禮從小是在沅水裏泡大的,有一身好水性。眼前的沅水河,他不知橫渡過多少回。雷雨之夜泅水過河,卻還是第一次。他抹了抹頭上、臉上的雨水,穩了穩神,將發辮在頭頂上盤結牢靠,望了望對岸浦陽鎮依稀可辨的輪廓,拖著疲乏的腳步,從滿是卵石的河灘走下河中。他脫光衣裳,隻穿一條短褲。雙手高舉脫下的衣褲,冒著下過不停的流子雨,朝著河中心走去。河水沒過頭頂,他以踩水的方式朝對岸遊去。雨中踩水體力消耗極大。他漸漸力不從心,隻得順著水流,斜麵渡江。幸好是枯水季節,河麵比豐水時要窄許多。張複禮原打算在萬壽宮碼頭攏岸。上岸一看,已是下遊的下灣老碼頭。這時,瓢潑大雨依然下過不停。泅水過河使得他精疲力竭。陣陣寒意又隨著暴雨狂風向他襲來。他不顧一切地在風雨中奔跑,回到自家門前時,已是筋疲力竭了。
張複禮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大門叫開。值班守門的岩佬,手提馬燈,照見了少老板的模樣,不禁大吃一驚。
“少老板,您──”
張複禮沒有回岩佬的話。他含著淚,把手裏揪做一團的衣裳往地上一撂,赤膊短褲,飛快地奔向喪堂。這時,伴隨著閃電的光亮,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似乎就在他的眼前落了地。張複禮被嚇懵了。他走到大門邊,他看見棺木前跪著一個伢兒。伢兒一邊磕頭,一邊高聲哭喊:“爺爺!打雷了,您莫怕,龍兒在給您做伴。”
龍兒的淒涼的哭喊,在喪堂回蕩著。張複禮突然停止了腳步。他為父親的故去悲痛,為龍兒的哭聲感染。他愣住了。緊接著又一聲炸雷,龍兒磕頭不止,哭喊不斷。張複禮一個箭步便進了喪堂,在龍兒的身後跪了下來,參與了龍兒的哭喊:“爹爹!打雷了,您莫怕,禮兒回來了,給你來做伴。”
龍兒突然聽見父親同他一道哭喊。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懷疑是在做夢。他回過頭來,把父親看了個真著。
“爹爹,禮兒回來晚了,禮兒不孝!”張複禮扶著父親的靈柩號啕大哭。
當龍兒確信靈前痛哭的漢子是他的父親時,頓時淚如雨下。他高叫一聲“爹爹”!便一頭撲進了張複禮的懷中。
“龍兒!好伢兒,爹爹回來了,同你一道給爺爺做伴。”張複禮唏噓著,輕輕撫摸著龍兒的頭,深情地說。十四年了,這是他對兒子最為親昵的舉動。
張複禮的這一舉動,使龍兒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依偎在父親寬闊的胸膛裏,盡情地享受這遲到的父愛。懂事的伢兒,發現父親是赤膊短褲進的喪堂,便抽出了身子,問道:“爹爹,你這是──”
“喊不應渡船,爹爹是泅水過的河。”
張複禮的形象,在兒子的心中刹時間變得無比高大。
“爹爹,你趕緊去洗澡穿衣,這樣會著涼的。你去吧!爺爺這裏有我哩!”龍兒關切地說。
這時候,雨漸漸小了。兒子的話,張複禮聽得真著。可他不想馬上就離開喪堂,仍然淚流滿麵地跪在父親的靈前,似乎在以這種方式,彌補自己遲到的過失。通過岩佬報信,張複禮回家的消息,立刻在張家窨子傳開了。葬禮等候的就是他。他的歸來,葬禮不再遙遙無期。人們紛紛向著喪堂湧來。最先來到喪堂的,是劉金蓮。劉金蓮看著丈夫的模樣,驚愕之餘,產生了敬佩與憐憫。
“複禮,趕緊去洗澡換衣,這樣會著涼的。這裏有龍兒。這些日子,都是他一個人在這裏陪靈盡孝。”劉金蓮哽噎著喉嚨說。
張複禮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依然在靈柩前跪著,哭著。這時候,他的舅舅、舅娘來了;姑姑、姑爺來了;姐姐、姐夫來了。最後,母親也來了。在眾人的勸慰下,張複禮才極不情願地離開了喪堂。
這時已是拂曉時分。
張複禮的冒雨奔喪,也像龍兒的陪靈盡孝一樣,很快就傳遍了浦陽鎮。隨著主喪孝子到堂,張家發布,發喪的日子定在七月初八。葬禮隻剩下最後兩天,前來張家窨子吊喪的人,又開始多了起來。
入夜,圍鼓堂陸續進入張家窨子。張複禮在大門口迎候。最先到來的,是印茂佳帶領的集賢堂。十多天來,集賢堂夜夜來喪堂演唱,摯友的情誼著實讓張複禮感動。兩老庚淚眼對淚眼,許久都說不出話來。印秀才不知怎的,蹦出的是這樣一句話:“鈺龍真不錯,你養了個好崽!”
接著,劉金山帶領合義堂也來了。白天,兩郎舅見了麵。夜裏,他回到劉家弄邀來了圍鼓堂。就像剛才印秀才誇獎龍兒一樣,兩郎舅見麵時,舅爺也三番五次地誇獎鈺龍。劉金山走到張複禮跟前說:“龍兒呢?讓他早點兒睡,這些日子伢兒確實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