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往常,印茂佳酒杯一端,肯定會把話匣子掀開,天南地北,胡吹神侃,以戲謔、挖苦親密的夥伴為趣事。今夜,嘴巴從不放空的印秀才,突然間變得少言寡語了!倒是張複禮反客為主,敬起了的酒:“老弟借花獻佛,這杯酒感謝老兄對先父喪事的鼎力相助,感謝你集賢堂的圍鼓,一晚沒落唱了十七個晚上。”
“應該的。”印秀才似乎沒分清主客,頸根一仰,稀裏糊塗把酒喝幹。
印茂佳的情緒反常,因愛女蕙嬌的親事引起。她對於蕙嬌的鍾愛,甚至超過了兒子毓賢。半年前,他聞聽張家窨子的老、少兩代夫人都看中了蕙兒,有意締結姻親,還著人來探過口風。論兩家的交情,論伢兒的人品,都沒得說的。可就是這樣一門親事,使得他和婆娘猶豫不決。浦陽鎮上一個眾所周知的秘密,給他和婆娘帶來了困擾。蕙兒不知也從哪裏得知此事,泱求父母千萬不要答應這門親事,說是嫁給一個“野種”,會一世人生都抬不起頭的。印茂佳處於兩難境地。若拒絕,在張家人麵前說不出拒絕的理由;若讚同,在自家麵前說不出讚同的依據。張家既然放出口風,媒人很快就會上門。到時候,他真不曉得該如何應對。如今,張家辦過一堂喪事,紅白喜事做一路,正是請媒提親的好時期。他斷定媒人十有八九又是鎮上的悄婆。張複禮是絕對拉不下麵子,到一個知根知底的摯友跟前,親自為一個本不是自己兒子的兒子來提親的。出乎意料,張複禮居然親自上門了。當他打開紙包見到那部明版《夷門廣牘》時,便立刻知道了他的來意。他顯然是遵母命而來。精明的商人,用一堆放著沒用的故紙,為老娘換回一個可心的孫媳婦。麵對張複禮的這一招,印茂佳不知如何是好。這部書他曾在張家書房裏反複誦讀過,甚至還謄抄了一遍,但畢竟隻是一部殘缺了的閑書。他做出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似乎是被這部書迷住了心竅,殊不知他是以這種方式,來平息紛亂的心境,尋求應對的謀略。直到張複禮“借花獻佛”向他敬酒時,他才回過了神來。他指著滿桌子的辣椒菜說:“吃吧!你不是餓辣椒嗎?滿桌子全是辣椒。”
“全是辣椒,好多年沒有這樣吃了,真有味!”張複禮一邊應聲一邊想,這酸秀才今天是怎麼了?他怎不問我為哪樣給他送這樣貴重的禮物呢?
“喏!這是柴火燒的爆辣椒,你在漢口是吃不到的。”印茂佳說著,調侃起張複禮來:“金屋藏嬌,是神仙過的日子吧!”
“嘻嘻!還不就是那樣。”張複禮不以為然地笑著說。
“當初老哥我沒有猜錯吧!你張複禮是一定要吃新鮮菜的。”自恃才高的印茂佳,顯示自己的料事如神。
“還講這個做哪樣,女伢兒都已經六歲了。”張複禮不想再提這碼事。
“怎麼?新鮮菜又變成陳醃菜了?!”印茂佳又來神了,他再一次下斷言:“張大老板,我又把話講在前頭,你是一定還要吃新鮮菜的。”
張複禮沒做聲,自斟自飲,一連喝了兩杯酒。印茂佳連忙奪過張複禮的酒杯,壓低嗓門吼道:“你這是做哪樣!”
過了好久,張複禮才對印秀才迸出一句話:“我想讓那婆娘給我生個男伢兒,可她連棄了兩胎,如今已經生不出了。”
“想開點!屋裏不是有鈺龍嗎?何必硬要那婆娘生。”印茂佳不知道怎麼迸出這句話。話一出口,他便立刻後悔了。這話正戳到了老庚的傷心處。
張複禮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喝酒、吃菜,隻是呆呆地坐著。印茂佳則憑借著馬燈微弱的光亮,發現張複禮的兩眼閃著淚光,兩滴淚珠滾落到腮邊。印茂佳找不到更恰當的話,來撫平張複禮的傷痛。他必須竭盡全力,為同年摯友分擔痛苦和憂愁。
“講吧!需要我做哪樣?”
“我要你幫我。”
“我能幫你?!”
“隻有你能。”張複禮帶淚的兩眼,透出哀求的神情。他說:“是一件讓你為難的事,可你還是得幫我。”
印茂佳已經明白張複禮要說哪樣了。但他還是明知故問:“哪樣事啊!隻要我幫得了的,我一定幫。”
得了印茂佳的這句話,張複禮如釋重負。他從衣兜裏掏出了一個紅紙折子,鄭重地交給印茂佳。印茂佳一看,原來是求親的《請庚帖》。前麵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