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餘鳳嬌在教戲閑暇,無意中向婁聽雨講起他的師弟桂鳳生,在霓裳社裏教了一位票友,是鸚鵡洲上一家湘西油號的老板,也在票《武家坡》這出戲,學得不錯。他也跟婁小姐一樣,就是找不到合適的角兒配對。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婁聽雨不知怎的,頓時出現了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明、道不白的感覺。她打破砂鍋問(紋)到底,想把張複禮的情況問個詳細,餘鳳嬌卻是說得不明不白。於是,婁聽雨著人暗中進行查訪,輕而易舉地獲知了張複禮的所有情況。婁聽雨是船王的女兒,大船離不開桐油。她對桐油並不陌生。來自湘西的油商怎會迷上漢調?婁聽雨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油商的漢調唱得怎麼樣?扮相好不好?嗓音如何?他有個唱戲的小妾,怎麼不讓小妾同他配戲?她在琢磨著,要想法子去見他一麵,特別是去看看他的排演……
敢作敢為的婁聽雨決定以自己的方式,去對張複禮進行近距離的觀察。一個寒冷的冬日。婁聽雨女扮男裝,獨自一人,坐著馬車,去到了霓裳社活動的場所──織機街的梨園會館。她頭戴一頂水獺皮的帽子,兩邊罩住了耳跟。一副墨鏡將眉毛眼睛罩得嚴實。身上穿的是海藍色軟緞絲棉長袍,套著件絳紅色團花馬褂,雙腳則蹬一雙真料牛皮大馬靴。下得馬車,婁聽雨抬頭望了望老郎廟的門額,便聽得廟裏傳來的陣陣鑼鼓聲。她從直入大殿。大殿內的神龕上,供著老郎菩薩──唐明皇的神像。婁聽雨去到神像之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揖。往一旁功德箱裏信手投放了些散碎銀子。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走了過來。
“這位小爺,您是──”
“來霓裳社看看。”
“啊!小爺是來玩票的。花廳裏鑼鼓正響著,霓裳社正在那裏排戲哩!”
踏著鑼鼓點,婁聽雨來到花廳門前。花廳一頭正在排戲。另一頭,擺了四個炭火圓盆,等待排戲的教席和票友,圍坐圓盆烤著炭火。婁聽雨不聲不響,沿粉牆走到圓盆背後的角落裏,不顯山,不露水,悄悄兒站立著,透過墨鏡,饒有興趣地注視著這裏的一切。滿屋子的票友們,竟然沒得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一曲終了,排戲的票友下場。圓盆邊站立起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婁聽雨隻看見他的背影,見不到麵容。他對身旁的老者說:“桂師父,該輪到我們上了。”
“上吧!今天總算為你找到配戲的王寶釧了。”
聽著簡短的對話,婁聽雨便立刻意識到,那站立起請師父排戲的漢子,就是她想要見到的湘西油商。他所請的桂師父,正是餘鳳嬌的師兄弟桂鳳生。婁聽雨的兩眼,一直緊緊盯著那魁梧的背影。她多麼希望他扭轉身來,顯露出他的麵容。他一路走向花廳的另一頭,卻都是用背脊對著婁聽雨。婁聽雨神情專注地觀察、品味起他的背影來。這是一個真正男人的背影:高大的身軀,寬厚的肩膀。他走到了花廳的另一頭,終於扭轉了身子。他的麵容呈現在婁聽雨的麵前:寬闊的額頭,撐開一頭烏黑的長發;挺直的鼻梁,挑起一雙凝重的眼睛;寬厚的嘴唇,包容著一口雪白的牙齒。婁聽雨禁不住兩眼為之一亮。她眼前烏墨的鏡片,遮掩不了湘西漢子的光彩。年輕的孀婦被怔住了,冬眠了五個年頭的情感,仿佛在刹那之間被喚醒。她恨不得立刻走上前去,向他表白,同他傾訴。又正是在這刹那間,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同時也責備起自己的荒唐來。湘西漢子已經有了兩房妻妾,一雙兒女。自己作為船王的愛女,縱然再喜歡他,總不能委屈自己,去做第三房吧!她到這霓裳社來,不過是想尋找一個配戲的搭檔而已。環視花廳裏形形色色的票友,再回首自己的一身男裝打扮,她又立刻恢複了矜持。她回到觀眾的位置,審視起排練場上的三個人來。除了排演薛平貴的張複禮,教戲師父桂鳳生之外,還有一個排演王寶釧的漢子。漢子粗看至少也有五十歲,眉目倒也清秀,隻是身子有點兒發福了。他是桂師父費了好大的勁,才為張老板物色到的搭檔。圓盆邊烤火的票友們,少不了要議論一番:
“喲!這是哪裏來的票友呀,怎麼沒見過?”
“怎麼?淩老板你都不認識?!江漢關對過,有他開的綢緞莊。名票呀!他的師父是哪個,你是猜想不到的。”
“哪個?”
“漢河路子旦行的頭塊牌──天雙喜班的董瑤階,牡丹花呀!淩老板的這出戲,是年輕時跟牡丹花學的。”
婁聽雨聽說了淩老板學戲的來曆,便立刻對他刮目相看起來。婁聽雨從小便聽母親說起過,漢調旦行裏的好佬,首推天雙喜班的董瑤階。董瑤階藝名牡丹花,他扮出戲來就如同牡丹花一樣光彩照人。名師出高徒,想必這位淩老板也是有幾把刷子的。婁聽雨瞪大兩眼,仔細觀看著排練場上的一切。隨著一聲導板,湘西漢子上了場,嘹亮而沉穩的行腔走板,真個是蕩氣回腸,在花廳裏久久回響。他把十八年後重歸故園的激動和傷感,都蘊含在那光彩照人的帥氣之中。接著,輪到王寶釧出場了。盡管這淩老板師出名門,他的表現卻讓婁聽雨大失所望。或許是久不演唱導致的荒疏,或許是年齡增長而產生的笨拙,或許是身子發福失去了旦腳的靈活,淩老板達不到與對手應有的默契。即或是在桂師父的指導下,重來一遍、兩遍、三遍,也依然是驢唇對不上馬嘴。排演場上,桂師父耐煩教,淩老板耐煩學,張複禮耐煩配,站在角落裏觀看排戲的婁聽雨,卻顯得不耐煩了。這出戲她實在是太熟悉了。她真想衝上前去,把那淩老板的腳色頂替下來,和那湘西漢子配對排演一番。然而,她不能這樣做。隻能耐住性子,看一場撇腳的、不般配的排演。她看見精疲力竭的淩老板擺了擺手,氣喘籲籲地說:“打住!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