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小芸還閉著眼睛睡在床上,張複禮就起了身。今天,張複禮將要去祝賀瑞風船行老板、“江漢船王”婁漢祥的六十大壽,心情極好。他推開臨江的窗戶,闊了闊胸,作了個深呼吸,俯看長江上來往穿梭的船隻。一道道風帆下,此起彼伏的搖櫓號子,透過縷縷薄霧,在江麵上悠然自得地飄蕩著。婁漢祥作為長江航運業的霸主之一,擁有的木船在三千艘以上,在漢口、九江、蕪湖和鎮江都開得有船廠。最近,聽說還要從英國購進火輪。江上木船上的字號,“瑞風”二字比比皆是。長江裏的航運業,不論是造船,還是修船,桐油都不可或缺。到漢口以後,張複禮便聞聽“瑞風”的大名。那時,“瑞風”吹不到他的小油號。大筆大筆的生意,都是“洪油”字號的進賬。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有與“瑞風”接觸的機會。如今,機緣終於在不意中出現。他將帶上禮物,去給婁大老板祝壽,不由得輕輕地哼唱起漢調:“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廳堂空無一人。大姨早已起床,在廚房裏燒水。在張複禮的腳步聲中,廚房裏響起了舀水聲,繼而是大姨的說話聲:“少老板,洗臉水給您倒好了。”
張複禮進到盥洗間洗漱,小芸也趿著鞋子下了樓。她來門邊,倚著門枋,怯生生地對張複禮說:“今天大姨想去一趟洪湖。”
“去做哪樣?”正在洗臉的張複禮問。
小芸栽著腦殼,輕言細語地回答:“聽說那裏的一個老郎中,有祖傳下來的秘方,好多人吃了都管用,我也想試試。”
“那就辛苦大姨一趟。記住把錢帶夠。”張複禮答應得極爽快。兩年了,凡是小芸說撿藥看病,他從來沒說一個“不”字。
張複禮料理完父親喪事回到漢口快一年了。老娘三番五次搭信催他回浦陽,他總是以各種理由敷衍、搪塞。老娘明白,鬼崽是叫女戲子迷住了。喚得回他的人,收不回他的心。老娘奈何他不得,也就不再搭信催他回浦陽了。
張複禮賴在漢口,不願回浦陽鎮。其實,他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兩個男嬰的夭折,給了他最沉重的打擊。小芸的再也不能生育,使得他更心灰意冷。原日千嬌百媚的小芸,如今變得可憐兮兮的了。成天惦記著看郎中,治她的不孕症。生意上的事情有複萬叔照料就足夠了。得閑空的張複禮,整日沉浸在鬱悶之中。百無聊賴中,他重新拾起舊時的喜好,以唱戲來排解愁煩。在浦陽,張複禮的高腔唱得好。到了漢口,他入鄉隨俗學唱起漢調來。唱漢調是小芸的本行,他可以跟著小芸學。可他一見到小芸,就怎麼也提不起唱戲的興致。當著小芸的麵,他從來不提唱戲的事。他不聲不響,每日裏獨自過江去到漢口,進出戲館茶園,結交梨園菊友,參加了一班票友組成的“霓裳社”。
霓裳社的社址在織機街的梨園會館老郎廟。霓裳社裏的票友們,都是漢口碼頭上有頭有臉的商賈。他們不惜花費高價,請來漢口伶界的名師。為首的教席名叫桂鳳生,是馳名江漢的漢調大師餘三勝的傳人。張複禮的生意在漢口雖不算大,在霓裳社裏,卻是個出眾的票友,他有唱辰河高腔的基礎,學唱西皮二簧,簡直是小菜一碟。他有扮相,有個頭,更有一副好喉嗓。師傅桂鳳生說,他天生是一塊唱須生的料。他跟桂師傅學了一出《武家坡》,就是芳草第唱堂會時,他點小芸唱的那出戲。他把劇中的薛平貴唱得溜活,就缺一個王寶釧來跟他配戲。張複禮本可以花點銀子,從戲班裏請一個,他卻不願意這樣。他總覺得跟角兒配戲不自在,找個票友做搭檔,唱起來才不膽怯。熟知他內情的人,便偷偷兒打趣他,說是要讓坤角筱玉仙和他來配戲。張複禮隻是笑了笑,因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小芸壓根兒不曉得他在這裏票戲。桂師父一直在為張複禮尋找著合適的票友做搭檔。突然有一天,桂師傅對張複禮說:“張老板,好事來了。有位坤票,想找人同她配一出《武家坡》,不曉得你敢不敢?”
“這有哪樣不敢的,難道她還會把我吃了不成?!”張複禮笑著說。
“雖然不會把你吃了,講出來也會把你嚇一跳。”桂鳳生說:“這坤票不是別個,是瑞風船行大老板婁漢祥的小姐婁聽雨!”
一聽婁聽雨的大名,張複禮的心裏,還真的“咯噔”了一下,半天都說不出話來。他心裏想,天哪,怎麼會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