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浦陽人給銀子,你們願意拆掉這座寶塔嗎?”聲稱要為父親打邊鼓的玉鳳,提出了父親不便問的問題。
“給銀子?!給多少銀子?”姑爺反問。
玉鳳眨巴著眼睛,想了想說:“那我就講不清了。比如說,給寶塔這麼大一堆銀子,你們願意拆嗎?”
姑爺回答得利索:“就是給寶塔這麼大一堆金子,球岔人也是不願意拆掉這座寶塔的。”
玉鳳聽了姑爺的話,吐了吐舌頭,朝著父親做了個鬼臉。張複禮則皺了皺眉頭,似乎有點兒生氣地說:“鳳兒,怎麼盡說些沒名堂的話,真是沒大沒細!”
“童言無忍,童言無忌。”熊慶坤連忙笑著說:“再過三年,就是永定塔的百年祭。我們把傅公的神像請到了塔裏,就是為來年祭塔作的準備。到時候,不管浦陽人是不是在意,我們該祭的還是要祭。複禮你遠在鎮江,一時隻怕回來不了。金蓮和龍兒,我是一定要下帖子請的。”
貴客臨門,熊家的隆重家宴,一直延續到夜深。夜裏的住宿,熊家給張複禮、鈺龍、玉鳳各自安排了一個房間。張複禮卻提出要和鈺龍做一床睡。父子二人被安排住在閣樓上的一間客房。這些年,父親外出的日子多,回來的日子少。鈺龍長大成人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同父親在一起睡過。父親此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回來。臨別之前,父親這樣做,讓鈺龍感受到了少有的父愛。
進到房裏,關上房門。當張鈺龍確信送歇的姑爺已經離去時,便悄聲對父親說:“我有個感覺,萬壽宮裏的事情,姑爺一定曉得了。”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張複禮說:“你這姑爺真是有心計。他趁我們還沒提出這件事情,就帶著我們去看永定塔,跟我們大講風水,大講傅鼐,大講球岔這些年的發跡。他無非是在堵我們的嘴巴,讓我們根本就開不了口。”
“這位傅鼐老前輩,半壇子醋的地理先生,真是害死人!”張鈺龍發著感慨。
張複禮想了想,對鈺龍說:“這樣吧!我走以後,你回去告訴孫爺和申爺,就說我特意到球岔找了你大姑爺。你大姑爺還是前回那句老話,這是球岔熊米兩姓五六百口人的事情,他一個人作不了主。你照直告訴二老,球岔人說,這些年球岔興旺發達,倚仗的就是這座寶塔。硬要把它拆掉,球岔人是會拚命的。你就說是我的意思,請二老轉告鄉親們,以後再也不要提這件事了。”
“記住了。”張鈺龍著:“看來,這座永定塔是要永遠‘定’在這裏了!”
夜已經很深,客房裏,桐油燈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光亮。張鈺龍透過燈光望著父親漸漸老去的麵容。打從出生起,他就很少和父親單獨在一起。眼下的機會他格外珍惜。他顯得有些兒激動,甚至可以說是亢奮。他一點睡意也沒有,便移步桌子跟前,將桐油燈裏的燈草加了一根,又剔了剔,房裏的燈光便明亮了許多。麵對父親,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感。球岔的短暫行程,令他不斷地發出感慨。地方的興衰,家族的沉浮,蘊含著的玄機,都需要著力進行探究。他長大成人且當家理事了,與父親的談話完全是大人的口吻:“我在想,其實呀!浦陽鎮的衰敗和永定塔並沒得哪樣關聯。古話說‘一山容不得二虎’。我要添上一句‘一水容不得二蛟’。往天,洪江還沒起勢,沅水上遊的百樣貨物都集中到了浦陽鎮,附近幾個縣出的鐵礦石都送到五斤坡的爐子上來煽煉。浦陽鎮這便繁榮了幾百年。如今,洪江起勢了,堵住了沅水上遊的百樣貨物。浦陽的鐵礦洞老山空,煉鐵爐再也冒不起煙,洪江卻又生產出了市麵上叫響的洪油。一來二去,自然就沒得浦陽鎮的戲唱了。”
“是啊!我也是這樣想,不論有沒有這座寶塔,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浦陽鎮的衰敗都是命中注定了的。”張複禮也發著同樣的感慨。
張鈺龍說:“再有,大姑爺說,永定塔這根拴排樁,拴住了浦陽鎮這塊大木排,卻拴不住‘順慶’,是在泡我們的糊米湯。‘順慶’雖然是浦陽鎮的頭牌,不過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比起洪江的大油號,‘順慶’不知差到哪裏去了。浦陽鎮氣數將盡,‘順慶’的雄勢也隻是強弩之末。世事沉浮,變化無常,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個地方又何嚐不是這樣。浦陽鎮的衰敗,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累及到‘順慶’。‘順慶’是我們一家老小的命根子,千萬出不得事。往後,生意上該如何調擺,隻怕爹爹還要多操點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