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米開朗琪羅到羅丹……雕塑家手裏仿佛掌握著神秘的符咒。居然使一具熾熱的肉體,在一瞬間冷卻成石頭。這是一種秘而不宣的定身法——沒有哪門藝術能比雕塑更接近於巫術。
我對雕塑家充滿敬畏,但對其塑造的人物則不無憐憫。這是一群時間的俘虜,一群被麻醉的陌生人——終將覺醒。
總有一天,他們會從花崗岩的基座上走下來,帶著重新恢複的呼吸,以及掙斷了的鐐銬。然後像外星人一樣詫異地打量著日新月異的世界。他們的記憶,隻殘留在一個早已消逝的年代。
誰能賦予他們更為強大的活力?誰能用鐵錘擊碎他們封閉的外殼?
他們一直在默默期待著冥冥之中的解放者——但願這正是他們自己。
隻要一使勁,你就能脫穎而出,就能獲得新生。雖然複活,至今仍是一個未被打破的夢。
每一堵牆壁都可能成為一座浮雕。我經常靠牆而立,像麵對著龐大的行刑隊。我的脊背能體會到牆壁的冷冽,但願我的體溫也能傳達過去。我並不擔心會成為牆壁的一部分,相反,我期待著牆壁的被感化。但願它能跟我的身體一樣擁有知覺。
“浮雕有力地刺激想像力,因為仿佛正要從牆中走出,受到某種阻礙,突然停住了。有時候,一種思想,一種完整的哲學之浮雕式不完全的表現,也比和盤托出更有效果,這可以給讀者留有餘地,激勵他把這強烈反差所烘托出的東西繼續完成,思索到底,自己來克服迄今為止妨礙其完全走出的障礙……”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尼采說的。我同樣渴望能做一個破壁而出的“超人”。
我仿佛也參與了這懸崖上的角力。生死關頭,我的肩膀抵觸到岩石的堅硬,而頭顱與雙手幾乎從牆壁的那一麵伸出來——無論對於生者抑或死者,我既是活動的形狀,又是凝固的風景。生命與死亡的拔河,構成命運。生的渴望與死的阻撓在決鬥,終將分出輸贏。命運的浮雕,是不斷在加熱在熔化、又不斷在冷卻在凝結的火山岩漿。我、你、他,都是燒紅的鐵砧上的鍛件。
沉思是人類向塑像學習的過程,在那一瞬間,留給世界的是一半的光明和一半的陰影。正如羅丹的那尊以《思想者》命名的青銅雕塑,像死一樣安靜,又像生一樣輝煌;這是一種介於生死之間的狀態,是靈魂脫離了肉體的存在。與其說它留有羅丹的指紋,莫如說留有上帝的指紋。沉思是為了獲得上帝的關注。既然是短促的(像閃電、雷鳴和激情),又無限地接近永恒,所以,人類的一代又一代思想者倒下了,而這尊銅像卻端坐著——作為他們的替身。應該說,這是為人類最原始的思想所對應的紀念碑。
沉思究竟屬於運動呢,還是屬於靜止?確切地講,是靜止的身體,包容著運動的靈魂——如同冷漠的大地下運行著滾燙的岩漿。正因為有了無孔不入的思想,生命才不再是一份蒼白的履曆。當人類開始為自己的存在而苦惱,哲學家就皺著眉頭誕生了。或者說,皺著眉頭的哲學家形象就誕生了——多麼沉重呀,他們的眉峰承擔著整個人類的苦惱……所以我總是以同情的態度看待史書裏那些哲學家的名字:蘇格拉底、柏拉圖、孔子……如果能讓我分擔一點你們的痛苦該有多好——對於我來說,那簡直是神聖的幸福。在你們沉思的瞬間,世界就放慢了步伐——如同在塑像身上,是沒有時間概念的,隻有漫長得像死亡一樣的冥想。正是這種冥想,給我們的命運帶來了生機。思想者,既是被思想催眠的人,又是被思想驚醒的人,隨時可能從銅像中掙紮出肉體。我從來不曾擔心他會徹底地睡去,卻時刻期待著他的醒來,逐漸恢複知覺、體溫、動作與感情。就像是一朵花開了,他從青銅的底座上緩慢地蘇醒,告訴我們思考的結果——那就是人類夢寐以求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