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古老的雕塑已無跡可循,保留在人類的想像中。它是屬於一個傳說的。或許從來就不曾定型?
普羅米修斯的受難比耶穌要早得多。在還沒有出現十字架的年代,他被釘在高加索的懸崖上示眾,比岩石還要裸露。諸神派遣的鷹每天都飛來啄食他的心肝,而心肝會重新長出來……這是一件血淋淋的展覽品,以沉默的群山作為背景。時間長了,他的肢體變得陳舊與麻木,心肝卻總是保持著新鮮,熱氣騰騰。他若是沒有心肝該多好,至少可以減免許多痛苦。
根據卡夫卡的演繹:“普羅米修斯不堪鷹嘴又啄又撕的痛苦,便把自身日益往岩石深處擠去,終於同岩石合而為一了……在幾千年的過程中間,大家對這件毫無意義的事逐漸感到厭倦了。眾神逐漸厭倦了,鷹逐漸厭倦了,傷口也厭倦地愈合了。遺留下不可解釋的大塊岩石。”岩石已是他最後的避難所。陣痛之時,他甚至會羨慕岩石的安詳。莫非最原始的雕塑,正是這樣產生的——意味著血肉與岩石的融合。根本不需要鐵錘、鋼釺抑或刻刀的雕琢,但必須借助一次雷擊之下的顫栗。
當顫栗終止的時候,血肉之軀就消失在石頭的紋理裏。
奧德修斯把自己捆綁在桅杆上,頓時體會到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那份悲壯。他們冒著同樣的危險,卻是為了盜取不同的事物:海妖的歌聲是異端的美,天堂的火種則是神聖的光……這就是竊聽者與盜火者的區別。這就是他們的幸運與不幸,他們享受的冒險的樂趣以及不得不承擔的懲罰。
奧德修斯的聰明之處,在於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把繩結解開,以恢複自由——並且具有這樣的能力。他的自我束縛,純粹為了獲取一份安全感。
正因為這是有期限的,所以他無法進入真正的悲劇。
縱然如此,我仍不願做一個用蠟塊封閉住耳朵的水手。
把我捆住!讓我陶醉於那毒藥般的音樂,讓我欲仙欲死,五內俱焚。讓我徒勞地掙紮一生。不要理睬我求救的籲請。不要將我解開。
我並不畏懼做普羅米修斯的伴侶或獄友。
普羅米修斯即使變成冰冷的岩石,依舊有著滾燙的心肝。那是他留給自己的火種——雖然同時也是痛苦的根源。
我希望能去高加索的群山中搜尋神話的遺址。搜尋那堵沾帶有血跡的峭壁。或許鐵釘與枷鎖仍然存在——那是血肉之軀帶不走的,肯定已鏽跡斑駁。
即使是在遠離神話的平原上,抬頭仰望著日漸稀少的鷹的影子,我便會下意識地聯想到:它是先驅的天敵。
假如確實能尋找到那尊光榮的化石,把耳朵貼在上麵,便能聆聽到來自石頭內部的心跳。傷口也正是這樣獲得愈合,留下堅硬的疤痕。甚至傷口,都已被石頭收容了。
偉大的雕塑都是這樣產生的:以石頭或青銅作為新的骨骼,以苔痕或鏽跡作為新的皮膚,卻照樣能保持溫柔的心情。
作為受惠者,我們該怎樣理解並感激普羅米修斯的溫柔呢?
普羅米修斯那被縛的形象,給我印象太深了。
在我眼中,所有人體的雕塑,譬如大衛,譬如擲鐵餅者,乃至羅丹的“思想者”,都不過是一尊最貼身的桎梏。哪怕由大理石做成的,也是對血肉的束縛。甚至愛美成癖的維納斯,也隻能無奈地從這狹隘的牢籠裏掙脫出一雙胳膊。殘缺反而意味著有限的自由。
穿著石膏的緊身衣,靈魂也會窒息的。
著名的“拉奧孔”,同樣體現了被縛者的掙紮——在變成石頭之前那一瞬間的顫栗。隻不過捆綁拉奧孔父子的,並非繩索、鎖鏈抑或戒律,而是兩條活生生的蟒蛇。遍體鱗傷的拉奧孔所感受的痛苦,恐怕跟普羅米修斯驚人的相似。那都是所謂“神的懲罰”。
普羅米修斯是供奉在人類想像中的無形的雕塑,而“拉奧孔”則是有形的,有著痙攣的肌肉、扭曲的麵孔和糾纏的肢體。他簡直是在重演叛逆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