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下
尤振和尤嵩兩父子住在虎渡河上遊的座金灣。這裏河坎很高,春秋兩季經常有凜冽的疾風,帶著河穀的嘯叫搖撼他們的小屋。也許是四周沒有樹林的緣故,小屋總像要被風刮跑的樣子,雖然很結實。但如果沒有風,在一片朗朗的陽光底下,小屋挺立在那裏,卻很有幾分寂寞平和的情調。這裏終年生長著大蓬的荊棘,上麵開滿了粉白色的小花,尤振的雞鴨在荊棘裏進進出出。這裏還生長著一種茂盛的闊葉植物,當地叫“吊擔葉”,據說豬吃了它要大瀉三天。這一些,似乎與尤振父子的生活沒有多少關係。尤振過去是個船工,現在上坡了,也並不種地喂豬。他保持了船工某些孤僻的本份,他早起、早睡,除了養點雞鴨織點漁網外,就是偶爾到河下去,與短泊和修船的人說些話,探聽過去熟人或者一些熟碼頭的情況。
他的尤嵩,是個長了頭麻黃色頭發的孩子,今年十五六歲了。兒子白淨、瘦弱,全然不像他這個當船工的爹,這使他很放心。他深愛他的兒子,但你無法在他的表情上看出來,他對兒子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也許是從小沒有母親的緣故,尤嵩從小就學會了沉默。但兒子愛動,他早晨挑水,或者劈柴,並不需要尤振的吩咐。從陡峭的河下挑幾擔水上來,他的兒子簡直像一陣風。劈柴也是。兒子到了長力氣的年齡。
說不清楚,兒子的哪一點像他母親。尤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尤嵩的母親是一個從湖南來的小寡婦。她自己說是寡婦。有一年尤振的船到石首裝石頭,這個女人摸到船上來了,問要不要做飯洗衣的。這個女人住下來之後就為尤振生了個兒子。這個女人對尤振很好,會操持,會節儉,使尤振過了兩年神仙日子。這個女人等尤振斷奶之後就悄悄走了,什麼話也沒留下,什麼也沒帶走。兒子到了念書的年齡尤振就把他送到坡上去念書。念了幾年,尤振在船上想兒子,又把他接回來,隨船東奔西跑。但是對於尤振,他認為過去了的事就跟沒發生一樣,最好別去想它。所以尤振的日子過得很安寧。
這一年的五月,從四川來了條販李子的船,船就泊在河下。每天販李子的人挑著擔子經過尤振門前到鎮上去,一個人來來往往,顯得很匆忙,沒有與尤振父子打交道。這天,販李子的四川人到尤振的屋裏來,說是討杯茶喝。這個四川人說話的時候手腳無處放的樣子,無端地顯得激動、驚慌。這人說他懶得在船上開夥,喝這河的生水又拉稀,許是水土不服的緣故。尤振給他搬椅子,尤嵩給他端茶;聽這人講話就知他不是常年行江的船佬。隻不過是借水吃飯的漂客。船佬天生是在外流浪的命,沒聽說過有水土不服的。尤振問了他一些生意的情況。這人一邊咕咕嚕嚕地喝茶,一邊嘮叨說“格老子你們這裏的東西比重慶都貴了,一碗麵要一塊五毛錢。”這人說了幾遍,尤振心想,他這輩子做不了大生意。這人臨走的時候捧出一捧李子放到尤振兜裏,說:“吃,吃,難得的巫山李子喲!頭回生,二回熟嘛。”
這人還邀請父子倆沒事了到船上去坐坐,說晚上他守李子船,一個人悶得慌。這人問起尤嵩,說他也有個弟弟這麼大,在北京讀書,說北京到現在還蠻冷啦,這都是小弟來信說的。
這人謝了尤振的茶,尤振謝了他的李子。
就在第二天的下午,尤嵩從河下回來,渾身濕淋淋的,對他的父親尤振說:
“我把他推到河裏去了。”
尤振聽到這話的時候隻是身子動了動。那時他在織一片小網,網眼又密又細,他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織得很吃力。
“是販李子的?”他問。
“不是他又是誰呢!”尤嵩說。
“孩子……”尤振說。
“本來不會有什麼事的,他踩空了。”
“你不該下手。”
“我沒有真下手。我隻是氣憤。我要他賒一擔李子給我去賣,他硬是不幹,說要交現錢,我本來轉身走的,他還在後頭說這裏的人屁,湖北人屁,他還說他上當上得多啦。不賒就不賒,好像我是去騙他什麼的。”
“這究竟有什麼了不得呢?”
“我沒見過這種人!”
“是你見得少了。”
“駕船的沒這種人。”
“好了。”
“他還一口一個‘格老子’。”
現在,無話可說了,尤嵩等待著他的父親發落。好半天,尤振放下手中的梭子,收拾好之後,對尤嵩說:“挑上筐吧。”
他的父親在前,他在後,往河下走去。
尤振爬上那條小船,解開兩根槳樁,抽出機艙門的鑰匙,提起桅邊的一盞風燈,吩咐尤嵩把艙裏的李子全挑上去。
兒子默默地裝起李子來。
那真是一些很好的巫山李子。
兒子挑了三擔,每擔滿滿的。兒子是第一次挑這樣大的擔子。但奇怪的是他挑得非常穩當,臉上沒有任何吃力的表情,仿佛他曾經或者說經常這樣挑。
把李子挑上去之後,尤振對他說:“明天起,你先把這些李子賣了吧。”
兒子隻用了兩天,就把李子全部賣完了。
晚上,在油燈下,尤嵩將一疊清好了的鈔票拿出來給父親,說:“一共是兩百五十塊錢。”他的父親沒接,卻轉過身去為他打點行裝和煮雞蛋了。
他看著灶膛裏的火,照著父親的臉,在火光裏顯得那麼深遠、端正。
大約五更的時候,尤振到兒子的床前說:“都準備好了,上路吧。天氣變暖和了。兩百五十塊錢,你細細地去找,找到他的屍體後,你把他埋了,剩餘的錢給他化點紙錢,買瓶祭酒。四川人都愛喝酒的。”
兒子是第一次單獨出遠門。這樣過了大約十來天。他的兒子還沒有回來。有一天卻有兩個一男一女的四川人來到他的門前。這一男一女是姐弟,女的是販李子的妻子,男的是販李子的舅子。很多天他們沒見自己的親人回去,便沿途打聽,最後在這裏看到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