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死了。”
尤振對他們說。接著他拿出船上的幾樣東西：兩根梨木槳樁、一把銅鑰匙、一盞玻璃風燈。最後，他拿出一包錢來，也是兩百五十元，很新，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說：
“我怕人偷了去，李子我怕爛了。”
“命，命，都是命，都是命！”販李子的舅子搖著頭說。他的姐姐大哭起來。
販李子的舅子埋怨說：“要他莫一個人出來，他非要出來，等我兩天都等不得了，沒把我的船弄沉還是福氣，我說活該！”
尤振給販李子的妻子端了一杯茶。販李子的舅子也似乎覺得此刻不該發火，便對尤振說：“謝謝你了老師傅。姐姐，莫哭嘛，人死不能複生。老師傅，麻煩你照應啥。不過，老師傅，我姐夫究竟是怎樣死的啥，你曉不曉得？”
尤振抽著煙，說：“他不大會水，是吧，他不是經常在河上跑……”
死者的舅子說：“會不會水鬼曉得，姐姐，姐夫是應該會水的嘛，怎麼不會水咧？”
尤振輕輕地搖著頭。死者的舅子歎了一口氣，說：“他聽說這邊李子俏，巫山李子哪裏不俏嘛！真是見鬼，跑啥子船啥！”
“他確實是死了。”尤振說。
一會，男的捶了下門框，背起槳樁，提了風燈，攙扶起他悲傷的姐姐朝河坡下走去。
尤振坐在那裏，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一大蓬荊棘的前麵，吊擔葉在陽光下蓊綠蓊綠。
等到他趕下河，河邊早沒了那條船的影子，渾黃的河水漫到他腳下。
他的兒子終於回來了，兩手空空的。他沒有找到那個死屍。
“我到四川去了。”他說，“我到了奉節。”兒子站在那裏，麻黃色的頭發亂糟糟的了。“我買了一張五等艙船票。我看到了神女峰和望夫石，那些石頭。”
尤振看到兒子的臉也黑起來，而且，有了胡須。
“我沒有聽您的話往下遊走，正是漲大水，什麼也找不見的，我臨時決定到四川去。我去奉節，到處都是下湖北販李子的船。我打聽到了他的一個熟人，我跟他們裝艙，搞圓了那兩百五十塊錢，交給他的熟人了。後來，有一個回湖南的益陽的船隊，我便跟他們下來了。”
“他家裏來了人。”尤振說。
“人呢？”尤嵩問。
“走了。”尤振說。
“船呢？”
“也走了。”
兒子看著河坡，眼裏突然有一種失落了什麼的憂鬱，也忽然有了一種什麼激勵。
這以後，父子便沒什麼話了。尤嵩還是早晨起來挑水、劈柴，幹完事後就顯得沒精打彩。他的父親在門檻上織網，不再下河去找人敘舊憶故，仿佛，這世界已沒有什麼了。
有一天尤嵩對他父親說，他要駕船去。
“到益陽的船上去當水手，我跟他們說好了，他們是一幫子好人。”他說。
尤振沒有答話。他現在似乎沒有理由去製止兒子的任何行動了，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向兒子指教的，雖然他當了一輩子船工。
尤振最後隻為兒子拿出一把他用過的水手刀來，尤嵩說刀太重，也沒有拒絕，放在包裏。
“你去吧，脾氣要好一點，逢上喝酒的時候不要喝多。”
他隻是這樣說。
兒子走了，河下一聲高亢的汽笛，算是向他辭行。他沒有去送兒子，也沒有去認識兒子船上的船長大副們。兒子是去了湖南，湖南是他妻子的家，兒子並不知道，兒子從來沒問過他的母親。
從此以後，尤振依然早晨起來放出他的雞鴨，然後在太陽下織網。兒子的走，與當年妻子的走一樣，似乎沒有在他心裏激起什麼波瀾。
晚霞裏的故事
金三的血統裏隻有六分之一是獵人。也就是說，他外祖父曾經幹過這種營生。隻是後來他的外祖母強烈反對外祖父殺生，外祖父才洗手不幹了。聽說他的外祖母出身豪門，是大家閨秀，篤信佛教；她怎麼跟上一個沾滿鮮血的獵人，現在很難解釋，完全隻能憑想象了。他記得在很小的時候，外祖母曾經教他練過毛筆字，背誦過“白日依山盡”之類的東西。好在他沒學會耽於幻想，大約念了幾年書就隨父母駕船謀生去了。
金三有一條船，本來很好的，但在七三年當地民兵搞戰備演習，他的船被借去駕浮橋，結果弄壞了。武裝部賠了他幾百塊錢，他胡亂地修了一下，就又讓它裝貨航行了。這條船，變得搖搖晃晃，像個醉漢漂流在虎渡河中。常言說，歪船劣馬快如風，他這條船果然因禍得福，跑得很快。他喜歡駕這條船。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駕歪船、騎劣馬，正因為此，所以他沒有重修這條船的打算。
一晃又是十餘年。去年，航政部門來進行船舶檢驗之後，便勒令他的船退役，他終於拗不過那些人，隻好眼睜睜地看到他的船被絞上坡來，擱在河灘上。因為後來他打獵去了，所以船上作用的東西都被別人搬光了，他也不在意。這條空空如也的船，在岸邊經受風雨的剝蝕。夏天，金三還是愛上船去，鋪一張涼席，在艙板上乘涼。躺在悠悠的河風裏，滿天星鬥下，實在是一種享受。
他打獵是兒時的朋友辛亥慫恿的，辛亥是個獵人。辛亥邀他，他想，也沒什麼好幹的了，他不會做生意，而對於打獵，經辛亥一說，他無端就有了些心動。這也許是血緣在作祟。
從此，他買了支獵槍，跟辛亥一起趟茅崗、下湖灘了。這虎渡河流城的大片崗地和湖沼，野物甚多，往後推一百年，這裏還有虎狼。在他的獵簍裏，最多一次裝進二十八隻野兔。每天下來，收入還是可以的。如果不考慮他的血統成份，憑著一個船工的眼尖、腿靈和機警，他也會成為一個優秀獵手。不久，他便添置了一輛摩托。這輛紅色的“嘉陵”奔馳在鄉野，他給添了幾分英氣。當然，對於他，最大的作用還是能打到更多的獵物。而辛亥卻始終拿不出這多錢來買摩托，所以他不能像金三走遠路。運氣自然沒有金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