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江上軼聞(3 / 3)

有一天從酒店交貨出來,辛亥對金三說,狗肉價也看漲呢,你沒見狗肉火鍋比兔肉火鍋俏。金三聽出了弦外之音,便不做聲。他看了看辛亥那雙走腫的腳,翻毛皮鞋已幫了許多皮子,後跟也豁了口,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沒啥好說的,因為他現在比辛亥強了。

“我實在是,”辛亥說,“不想跑了。”

“你竟然想……”金三搖頭說。

“我不想溜,我陪不了你。我隻有在附近打點粗貨的命,我比不了你。”辛亥說的是真話。

他真是要打狗了,金三想。一個好獵人是不打馴化過的東西的,哪怕是野狗,也畢竟是狗。打狗是叫化子幹的營生。

“那好吧。”金三說。

已經入冬了。這天,下了一場薄雪,金三騎車到老遠的北湖崗去。他發現了一隻野兔的腳印,在一條幹涸的荒溝裏看到了它。但是這隻兔子顯然是與獵人打過交道的,它經驗豐富,從草窩裏躥出來,馬上虛晃了個方向,向東南方跑去。

此刻,太陽明亮亮地出來了,金三舉槍瞄準的時候,正對著太陽,在耀眼的白雪反光和陽光中,他的眼睛睜不開,有些暈眩。他扣動扳機,子彈落處,隻濺起一些泥巴和雪粉,兔子早跑出他的射程之外。

他繼續騎車追趕。

紅色的摩托,白色的雪,淡金色的陽光,他似乎忘了開槍,就這樣在雪野裏追逐那隻與他鬥智的兔子,完全是故意與它兜圈子。

這樣大約追逐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兔子被後麵獵人的跟蹤弄得也差不多無力了,竟鑽進了一個狗獾洞中。也許不是狗獾洞,是這隻兔子的窩巢。但是,金三看看四周,除了大片平展的田疇和正在化去的白雪外,一覽無餘。

“鬼日的。”

金山笑著罵了一句。他熄了火,竟掏出一支煙來,美滋滋地吸著。他想,這下,你逼得我不得不動手了。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兔子終於鑽出來,金三打到了它。他提起這隻兔子放到獵簍裏。他今天不想再跑路了,他覺得這一天過得非常有意味,他嚐到了打獵的樂趣。

也許,他在他的外祖母那兒,繼承了一點浪漫的東西。也很難說這就叫浪漫。而這點東西——好像亦可以叫情調——便使他那天傍晚回家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兒。

雪已經差不多化盡了,道路也幹爽了。他經過河灘的時候,正是夕陽西下,河麵上一片紅色,雲彩都燒紅了,天氣有一種春天的感覺,化雪後的世界顯得是那麼清新,這完全是他過去從沒發現的,風吹在臉上一點寒意也沒有。

這時,他看到他的那一條船,在河灘上靜靜地躺著,似乎是點燃晚霞的一堆柴薪,也像是剛從遠方航行歸來。而且,他發現被雪水洗過的船,是那麼幹淨,油漆一點也沒有了,木質的船體透出一塵不染的本色,像一件女孩子洗得發白的上衣。在漫天雪霽的晚霞裏,他看著自己的船,那麼靜穆,那麼高貴,那麼親切,也那麼陌生。

他在那裏站了大約有十多分鍾。那時,他肯定忘記了車上還有帶血的獵物,忘記了他已經不是船工,當然,也更忘記了他曾經射殺過那麼多野地上的生靈。

他沒有靠近那條船,他在遠遠的地方向船的另一麵走去,完全是不由自主。這樣,當他走到船的另一麵時,他看到了另一幅慘不忍睹的肮髒畫麵:

一個人背對著他,正在那條報廢的船下用刀剝一條狗。狗頭用很長的釘子釘在舷邊。舷上,白色的木胎沾滿了黑色的血跡。那條狗已經剝出來了,肉是一種一觸即破的嫩紅色。他忽然感到整個身心都紊亂了,黑色的狗血和嫩紅色的狗肉,都在力圖改變他對整個世界的看法。他端起了獵槍。槍在眼前平衡也使他恢複了當時的精神平衡。那人似乎感到了什麼,轉過頭來,張大黑洞洞的嘴巴。

那人是辛亥。辛亥提著刀,看到了金三對他舉起的槍口。辛亥莫名其妙。

“金三?”辛亥喊。

“金三。”辛亥又喊了一聲。

辛亥以為金三是對準那個狗頭的。也許是對準那個狗頭,金三和他開開玩笑。但是憑著獵人的眼睛,辛亥終於感到那槍是對準他而不是對準那條死狗的。

金三的手端著那管槍,一動不動。在晚霞的天幕裏,像個雕塑。

“你走近些,金三,是我,辛亥!”辛亥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在空曠的河灘上,那聲音非常淒慘。幾乎是在同時,槍響了。辛亥馬上蜷起身子軟軟地倒地,血,從他的褲管裏流出來。

金三丟下冒煙的獵槍走過來。

“金三,我的腿……你這是怎麼啦,你瘋啦!”

辛亥抱著腿痛苦地呻吟。

金三上前去把那根鐵釘拔下來,剝皮的狗重重地掉到沙地上,然後,他爬上船去,找到一個舊洗把,用力擦著那船舷的血汙。

“金三,我的血止不住。金三,你究竟怎麼了?你這是一條破船,一條沒用的船呀,你說過你要劈柴燒了的。過去別人在上麵拉屎拉尿你也沒管,我隻在這兒剝條狗……”

金三沒有說話,他靜靜地擦,終於把血跡擦得一點沒剩了。然後,金三背起負傷的辛亥,在漸漸沉落的晚霞中,向村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