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哭舟(1 / 3)

陳應鬆

日子並不是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好過下去的。水美就是這樣。

水美的男人裝了一船的陶罐瓷碗沿虎渡河去山口碼頭鎮上,結果在一個叫夢溪的地方翻沉了,一船的陶瓷連同他這個人都沒有回來。他掌舵的時候卷著褲子,那天剛剃了頭發,很短的頭發留出兩個耳朵來被太陽照得嫩紅發亮。這是男人留給水美的最後印象。不過這個印象是有動感的,還散發著光芒;男人掌舵跑帆的姿式勢在回想的一刻活了;男人出發到山口碼頭去,瓦罐叮叮咚咚。每次回憶,男人都是啟錨出發,似乎會馬上回來一樣。

水美不停地哭。

她的孩子們——一兒一女很難製止她,他們知道母親太愛爸爸,他們讓她哭,守著她。她看著綠樹遮掩的河流,看著田裏的莊稼和那些土窯堆。興許母親會這麼想:會玩水的水上死,唉!人總得自我安慰自己吧,裝淚的眼眶是自己的,別人管不了。

晚上,水美在家裏數著錢。有男人活著時掙的,也有她挑瓦罐、收禾掙的。

媽,幹什麼呢?兒女問。

沒有你們的事。水美說。

媽,你不要想窄了哦。

嘿,我怎麼會想窄呢。

媽笑了,這讓一雙懂事的兒女毛根發寒。媽不笑還好些,一個悲傷的人笑,是很可怕的。在這樣蟋蟀遍地、野狗深吠的河灘夜晚,在一盞很暗的電燈下,看不見媽的臉,隻聽得見她傷心的笑聲,她數著錢,她究竟要幹什麼呢?

水美在早晨起來就去鄰村的一個修船埠。

她總是那麼幹幹淨淨地將屋子收拾得很好,將洗臉水熱了,將稀飯煮在鍋裏,甚至將醬蘿卜也用香油拌好了,放在桌上等孩子們受用。灶前的火也收拾好了,然後她才掩門而去。

她的手腳很輕,但是一雙兒女卻聽得真真切切。兒女雖然還假模樣地睡著,其實早就醒了,耳朵搜尋著媽的一舉一動。等媽一出門,他們就下床了,扒著門縫望著媽遠去的背影。

媽該不會……他們這麼想,就快哭起來,不洗,也不吃喝,心裏忐忐忑忑。

水美走到鄰村的修船埠那兒,太陽已經出來了,兩岸都是濕漉漉的植物和人群。生活總是很滋潤的,充滿活力。

德山叔。她喊。

德山叔在那兒劈木料做船,他是個船木匠。但是個老船木匠。他用墨鬥在船沿上彈著印子,準備把舷幹做得更好。好船、壞船,都要經過他的手到河裏去。

德山叔看著她,看著褲腿上沾滿露水的水美。德山叔的樣子也很傷心;一個修船修久了的人都是這個樣子。他看到了一個比他更傷心的人,水美,可憐的人,她男人的那條裝掏瓷的船就是德山修的。德山老漢修的許多船都沒有回來,這不怪他,怪水,水是無情的東西。水能載舟,也能覆舟。

德山叔。我想讓你給我再修條船。

是麼?你要修船麼?你要再修條船去裝陶瓷麼?德山叔驚駭地問,他有些結巴了,他的眼圈像起了黑風暴一樣,又皺又慘。你不要修船了,不要去裝陶瓷了。

我想找個哭的地方,我想找個船去哭。村裏的人聽我哭都煩膩了,孩子也是。我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哭。找條船,隻讓楊波一個人聽到。水美說。楊波是她男人。

水美說完這些丟下個手帕包就走了,手帕裏包著錢。她走了很遠又回過頭來說,船好船歹無所謂,德山叔。

德山叔拿著那些新新舊舊、大大小小的錢,愣在那裏,這個水美,她該不是傷心過度瘋了吧?

德山叔開始考慮給水美造一條什麼樣的船了。他理解了水美,他想一個女人這麼舍不得自己的男人,也是男人的福份了。他說楊波你不怪我,我的船是沒有問題的,你老婆又想造一條船,蹈你的路,我是阻止不了的,我隻管修船。河裏沒有船走是很單調的,木匠也要吃飯哦。

德山叔給楊波燒了三炷香,就劈起木頭來。

他因陋就簡給水美造了一條不大的船。不能太大,也不能造得太結實,讓它盡快地舊掉、爛掉為好,船爛了,她就不會哭了,就會忘掉死去的男人,死了就是走了,老不能讓活人忘記,是給活人罪受,比死還可憐兮兮呢。

我得讓她忘記他,抱著這樣的目的,德山叔的船就隻有把桐油塗得薄些了,隻打了兩次,而不是五次。它的桁、龍骨選了些有蟲眼的桑木而不是梨木。艙做得很深,以便讓她坐在艙裏哭泣時,別人無法聽到或者聲音小些。

德山叔不住地歎氣,他把桐油抹成金黃的顏色,口裏喃喃地說,我是在做一件好事還是做一件壞事呢?哭啊,人總有落淚的時候,就像天道總有淒風苦雨。我把它抹成金黃的顏色,總是緩解她悲痛吧。船是掙生活的東西,我堅信這一點。於是德山叔在做這條船的時候把一些很沉、陳舊但能安慰人的信念楔進了榫頭中。因此這一條船看起來不那麼頹喪,而是勁鼓鼓的,像一隻手,托起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