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將軍柱(1 / 3)

他醒來時,皮膚已經徹底地鬆弛了。但是皮膚還保持了一種被陽光打磨的重厚釉色,仿佛虎渡河在建造這種船工的皮膚時,進行了特別的選擇。——這種色彩服從了他祖先的意願,是船工的特征,是他們惟一的驕傲,每一個老船工入土時都不會暗淡磨滅的,它使河流保持著誘人的魅力,吸引一代代船工到舵位和櫓把上去,鍛造這種驕傲。

現在,他的骨頭感到疼痛難忍,每一個關節都似乎發出鏽澀的聲音。他聽到不遠處遠航歸來的船停泊時放鐵鏈的嘩嘩聲,還有一個旱船塢裏橇杠撬裂腐爛船板的劈叭聲,鐵錘在新安的龍骨上釘著爪釘的鈍沉敲擊。這些聲音從河沿傳來,是那樣冷酷地疏遠著他,使他這個在虎渡河上奔命了一輩子的人,猶如一個陌生的過客。

他躺在床上,聽這些時,聞到了一股強烈的湯藥味。那味兒從瓦檁到百頁窗,從吹進的風到自己的呼吸、到被子和塞滿油煙的煙嘴,一個勁兒刺激他。

那藥湯喝下去已經是幾天前的事了,氣味卻為什麼死死盤旋在房裏呢?比湯藥端來時更強烈,更苦,更異樣。他不清楚是自己身上散發的這種苦味,還是屋裏本來就裝滿了這散不去的苦味。——那是一種像馬齒的植物熬出來的味道。幻影中覺得屋裏到處都是這種馬齒植物;癟了的桅燈、蚊帳的皺褶、紫砂茶壺、椅子……都是這種生齒的草藥。

……他記起湯藥是桂二嫂為他熬製的。桂二嫂是一個自命不凡的、多事而又善良的老婆子,她也是船運公司敬老院的孤老。她幹癟得幾乎不再是女人。但她的確是一位非凡的人物,她能用一支毛筆蘸了惡臭的墨汁在少婦乳頭上畫符催奶,能用癩蛤蟆治毒疔爛瘡,能用一種虎渡河灘叫著雞心的嫩石磨成粉搗莧菜連同甲魚煮爛治癌症。聽說他病了,她便搞了整整一沙罐馬齒植物湯藥給他灌進去,讓他的頭對著門外——對著虎渡河,門和窗戶全部打開。熄燈。身上蓋十二床又硬又潮的棉被,然後用瓦片在盛了半缸水的缸內刮,刮一聲喊一聲他的名字:“五爹,回來啊!五爹,回來啊!”蒼涼、恐怖、幽遠。她說是他的魂失落了,魂招回來就好了。在山一樣厚的被子下,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河幹了,河底露出棱角分明的巨石,陡峭的河岸邊盡是巨石,犬牙陳列,欲墜不墜;石麵多光潔細膩;水很清,水中什麼也沒有。他和許多人都站在這河道中。中央擱著一架老式的大留聲機,正放著一張變形的密紋唱片,隻有一個歌是完整的,那個歌他記不起名字,卻很熟悉。他跑過去翻了個麵,盡是雜亂無章的聲音。他就是在這個奇怪的夢中醒來的。

這夢平和,超脫,不可思議,他確信自己已經醒了,那河沿的聲響,那湯藥味,以及那個夢,卻騷擾著他。

“嘣!嘣!嘣……”

梨木的絞錨杠在皮肉上發出的聲音。隻要他一進入迷糊狀態,那種沉悶的打擊聲就像幽靈似地從所有黑暗的角落響起,使他心驚肉跳,毛根發寒。他極力去想過去值得回憶的事,沒有,仿佛他一輩子經曆的記憶就隻有這“嘣嘣”的聲音了,固執而單調地糾纏他,伴隨他,而那被敲打的毫無知覺的皮肉就清晰地凸現在眼前:像一塊老化而肮髒的海綿,汗鹽拖著一道驕陽的亮跡,滲入那撕裂的創口,引起一陣本能的痙攣……

特別是這次大病,他幾乎完全在這痛苦記憶的煎熬中恍恍惚惚,兩眼發呆,口中卻喃喃著含混不清的“將軍柱、將軍柱……”

這些病中的胡話,大家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桂二嫂也不知道。但他老是念這三個字,想想又覺得其中有什麼蹊蹺。

老人在敬老院裏,對人說不上熱情,也說不上冷漠。他有時盡往人堆裏擠,湊熱鬧,有時卻又悄悄獨自躲開,不讓誰打擾他,叫人捉摸不透。那種具有老人標誌的略帶憂傷的眼神,不知是乖僻或茫然,還是富有經驗的深遠。但是自從他得病後,敬老院的人說,這老人似乎的確有一種隱藏得很深的痛苦。這種痛苦常常使他的存在遊離在幻覺中,黑暗裏,好似在苦苦窮究什麼,又終沒有能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