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將軍柱(2 / 3)

他發病,是在見到一個瘋子之後。

當時,那個年輕的瘋子是被綁在河邊那旱船塢的一根廢將軍柱上的。瘋子將桂二嫂的提桶和衣物全丟在河裏了。桂二嫂原來是想逗逗瘋子,哪知道瘋子是不識抬舉的,便嬉笑著幹了這事。桂二嫂氣極了,喊了幾個修船的木匠將他捉拿住。桂二嫂又顫著小腳去舀大糞——據她說大糞可以使瘋子清醒。那個瘋子全身在蛛網似的繩索裏,他搞不清何以要對他施行如此暴力。他激怒了,裝怪相,擠眼耷舌。他掙紮著,一隻手竟從繩索裏逃出來,先是空空地想抓什麼,後來抓到了自己——自己的臉和脖子,他的手滿是血,被抓的地方也滿是血。他不在乎,口裏喘著粗氣,含含糊糊罵人。看熱鬧的都不敢上前。有幾個年長的在唉聲歎氣,小孩們便用水澆他,用土圪垃丟他。當時這老人也在人堆裏,有人就看見老人對此景先是驚呆,臉色變白,兩隻眼睛像死魚一樣盯著瘋子,後來,那瘋子掙紮得無力了,口吐白沫,頭顱低垂,那隻手也像脫臼了似的晃蕩。這時,人們就看見那老人猛然轉過身往回跑,像有什麼災難在追趕他。

回去,他就病了。

十八年前。

那時,他在一條木駁上當水手,一天,船上突然來了許多人,他們都穿著一式的冒牌綠軍裝——這他能分辨出來,他曾運送過人民解放軍。手拿話筒、小紅書,臂上的袖章刺激得人眼發脹。他們呼口號,唱很氣派的歌;有一些男女赤裸著上身,將很大的像章別在胸前的皮裏,並且……並且他發現了有人在將軍柱前往河裏撒尿!

在將軍柱前撒尿,這可是船工祖祖輩輩不敢的事,他們肯定懂,他們是故意要褻瀆這個神聖的地方!他忽然就感到身上被電擊中,四肢在哆嗦中癱軟。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好久他才搞清楚這叫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過他老是念得拗口。他是一個老實巴腳的船古佬,但是在這種氣氛中出現了這樣叫他驚惶的場景,有似幻覺,突然使他也亢奮起來,腦門發熱,鮮血灌頂,不能自持。

這時,那些紅袖章在船頭抽打一個中年人,那人被捆在將軍柱上。有人用皮帶抽,有人用裝滿水的軍用水壺敲,有人用腳踢……那人不能說話了,呼吸微弱,像一堆廚房的肉團,被揉弄著。紅袖章們看見他出現在甲板上,遞過皮帶說:“喂,現在是檢驗每個人的關鍵時刻!是革命派還是保皇派?看你的啦!”

他寬厚的大嘴撇了撇,顯得有些欠老練。他被那些蠱惑烤燎著,連那隻皮帶看也沒看,卻故意不慌不忙地向那些漂亮小娘兒們的胸脯前走過去,摸摸像章,想說什麼,又顯然沒找到詞兒。他走到船頭,轉身操起一根絞錨杠來,便朝那個被綁縛的人打去。絞錨杠他太得心應手了,杠子把他征服過風浪的野性襯托出來,直到看見那堆血肉一陣陣痙攣,他才丟下杠子,也學著他們旁若無人地在將軍柱前撒了一泡尿。

天黑了。那夥人連同短暫的狂熱神秘地消失了,駁船又回複到過去的寂靜中。岸和世界又退向很遠。他昏昏地睡了一覺起來,身上熱力尚存。甲板上空空的。他走到船頭,解開船工寬大的龍褲。

但是一股河上吹來的風使他頓然清醒了,冥冥之中,誰製止了他這種輕浮無恥的舉動。那根將軍柱就在後麵,靜靜地立著,一樣充滿了過去無聲的威嚴和神聖。

“不能撒尿!誰去將軍柱前撒尿誰將得到報應!”是誰的聲音呢?是哪兒發出的聲音呢,那樣嚴正,不容抗辯。是自己那船工的血統在這樣喊麼?自古以來,船工就嚴守著這條鐵律,這條規矩,那規矩幾乎使每個船工本能地不敢破壞和褻瀆。現在,當一切都歸於沉寂,隻有船和他自己的存在是真實的之後,他感到遠處寒浮的漁火、沉睡在汛水中嘎嘎囈語的舵軸、錨鏈帶出的水響,都以它習慣的秩序向他壓來,那種秩序對船工來說是永恒的、無情的、至高無上。他兀然覺得自己於河流和船都是虛緲的了,傾刻失去了做人的根基。白天經曆的梨木杠、血、無知覺的痙攣,在這種逼人的安寧中,更使他毛骨悚然。他切切實實地後怕了。他預感到那報應會降臨到他的頭上,在劫難逃,說不定某一天將會被鋼纜絞死,翻船淹死。他恐懼地跑進底艙,捂緊被子,一夜不得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