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好水手,經得起風劈浪砍的,他一生有好多冒險的傳奇。但是,從那以後,他分明感到一種懲罰的神力時時盯住他,他看見那將軍柱便害怕。他也細想過,將軍柱不就是一根纜樁麼,用鐵條箍了箍的,渾身被鋼纜勒出槽溝來,醜得要死,為什麼我如此害怕它,且所有的船工都敬畏它呢?
他有時想離開船,卻又是不可能的,他是船工,隻能幹船工,除了河與船,岸上一切的存在都隻能是“存在”而已,可望而不可及的。誰也不知道他這種心事。他在這種默默、漫長的折磨中活著。年代愈久,那折磨愈損,他的內心亦如一尊醜陋陳舊的將軍柱了,被勒著,深深勒著。
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已成了老人,他來到了敬老院。
他總算離開了船,離開了那個沾滿血跡、似乎永遠也洗刷不去的可怕的將軍柱。他原本想到會得到解脫的,但是他錯了,河流和將軍柱像惡魔一樣跟隨著他,甩不掉。直到他相信這已是無法解脫,他就永不安寧了。
十八年後的今天,他看見了這個瘋子。“這是他!是死了的他!”
瘋子那仇恨世界的眼神是在剜著他的心。那場景,是天意的安排,是向他懲罰和複仇的信號。在這一天,將軍柱像夯礎一下子插到他的心裏。
四
後來,老人能下床了,他的身體雖然虛弱,但精神恢複了常態。
他總是躲著瘋子。避免和任何人談他的病情。最高興的要算桂二嫂了,她逢人便說,是她醫好了老人的病。
老人好點之後便經常去河邊轉悠。有一天傍晚,有人見他背了很大的一根木頭墩回來。那木頭墩是從旱船塢拆船的地方撿的,人們沒在意,以為他是用來擱什麼東西。但是當天晚上,他隔壁的桂二嫂就聽見老人屋裏傳來了低沉而痛苦的呻吟。
“老毛病又犯了!”
她忽然有些恐懼,披了衣喊了幾個男人來,喊門,沒人開,那些人便踢開門。屋裏的場景使他們驚呆了:那個年輕的瘋子竟然在老人屋裏,老人被瘋子緊緊綁在那個廢木頭墩上,慘遭毒打,渾身是血。昏暗的燈光照著瘋子的臉。
桂二嫂立即示意那幾個人把瘋子架住,找來繩子捆住他。氣息奄奄的老人這時卻突然開口了,用很清晰平靜的聲音說:
“是我叫他打的。”
那幾個人把老人解開,放到床上。看到他的神色出奇地柔和,眼裏露出純淨的、兒童般的光彩。
“我好了,我很舒服。”這個老人連聲說,顯得骨子裏很輕鬆。“我是好了,大家回去吧,沒事了。”他還打了個很長很長的哈欠,像八輩子沒睡覺似的,露出一種貪睡者的疲倦,之後,他便睡著了,呼嚕打得屋子微微發顫。
桂二嫂和那幾個人麵麵相覷,又不甘心地仔細端詳起那截木頭墩來:有幾處腐爛了,鐵箍已經鏽壞,上麵有許多纜繩勒出的凹跡。這是將軍柱。遺憾的是,屋裏的那幾個都不知道它叫“將軍柱”。“係纜的,”他們說。有人試了試,挺沉,他們不相信這個病弱的老人能把它扛動,且走了這麼遠的路!
這個邪物——係纜的木頭墩——終於被桂二嫂差人搬走,丟在敬老院的牆角裏了,說是讓老人避邪消災。過了幾天,木頭墩竟然抽出了很多枝條,綠瑩瑩、翠生生的——葉子完全是老人喝下的那種馬齒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