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鬆
七叔是個富人。在我們那兒,富人的標誌是有高大的房子,有閃射著銀光和深藍色光芒的鋁合金窗戶,穿旅遊鞋,看康佳彩霸。七叔這些都不缺,但七叔跟窮人也有相同之處,也愛摳鼻子,也愛往白菜地裏撒尿,也愛看焦點訪談。七叔惟一與窮人不同的是穿美爾雅西服。你很難看見那種亮得發慌的西服,沒一點褶子,衣褊就跟日本指揮刀似的,殺得死人。大家見了七叔說:中央領導穿的衣服。七叔說紅了臉,從此就不敢穿了,就披著,像過去披那種灌滿了油虱的狗皮襖一樣,披著美爾雅西服,捏著極品白沙煙,在河堤上轉悠。
這一年七叔的果園又豐收了。七叔的果園在河灘上,起起伏伏的成為十裏八村的一景。所有的蝴蝶蜜蜂都往那兒跑,去聞蘋果的花香。富人就是跟窮人不同,窮人隻逗蒼蠅。
蘋果熟了,河灘紅了,人的眼睛也紅了。
牛卵子一樣的蘋果,不讓人眼紅才怪咧。七叔想,得請村裏人看大戲了。
七叔披著美爾雅西服到城裏走了一遭。劇團是個破地方,可演員飛俏。那些唱花鼓戲的演員,人見人愛。劇團的領導說,兩個月後的日程都排滿了,都是鄉下有錢人接的,如今有錢人越來越多了。
七叔不能空著手回去,七叔已經在村裏放了風。七叔在城裏的公園看見了一個玩武術雜技的草台班子,鑼鼓響器打得也熱鬧,把戲玩得不錯,還有幾個畫得像妖精的女人穿著三角短褲在台上走來走去,奶子挺得像河灘的蘋果。這也不錯麼,七叔想。七叔就找到了班主。
班主是個渾身發臭的河南男人,咬著煙吃,邊吃邊吐痰,說,好麼好麼。於是價錢就談成了。就收拾起地上的壇子、箱子和猴子跟七叔來到了村裏。
逃難似的雜耍班子使七叔想到了那些小鼻子小嘴的花鼓戲演員,想她們的紅口白牙,想她們的水袖,想她們唱“陳杏元坐香輦淚如雨點,朔風起黃葉落孤雁飛南”。心想,有錢人的錢又不在荷包裏作燒,還不是怕得罪了村裏人!人一富,就得看村裏人的臉色行事。你罵省長可以,千萬不要罵村裏人,村裏人決定你性命咧。當年大地主肖老六,還對革命有功(掩護過地下黨),就是怠慢了村裏人。解放那年公審大土匪汪伯才,肖老六作陪刑,不料在槍斃汪伯才的一刹那間,村裏高呼槍斃肖老六,呼聲此起彼伏,肖老六嚇傻了,忙向周圍鄉親跪拜求饒,鄉親們不依,工作隊沒法,隻好陪斬成真,把肖老六斃了。七叔說,這樣的事見得多了。
戲台搭在河堤上,牛卵一樣的燈泡和牛卵一樣的蘋果交相輝映。
演出的那一天,村裏的人都來了,招呼說,羅老七,大善人。
七叔笑齜著牙,扶人入座,差人給大家發蘋果,一人兩顆牛卵蘋果,說,沾村裏的脈氣,托鄉親的福,活躍一下文化生活,兩個文明一起抓麼。
七叔披著美爾雅西服,安排孤寡老人坐前排,給他們點煙、泡茶。二排是孩子,孩子們吃蘋果,又吃棒棒糖。一根棒棒糖,在嘴裏拉進拉出,一片甜咪咪的聲音。七叔說,要把孩子們盤好,以後拿槍的,可能是他們,當年日本鬼子就愛給小孩糖吃,吃了糖,就成了笑眯眯的亡國奴。
牽來的猴子跟女人玩得非常帶勁。猴子翻筋鬥,猴子推車。女人扭屁股走路,蹬傘,蹬壇子,把村裏人看得合不攏嘴,啃著七叔的牛卵樣蘋果,一片嘎嘣的聲音,甜脆得像回到了人民公社大食堂。
演了一會兒,就出事了。
滿口黃牙的班主從後台拉來一個小孩,給大家說這是找海燈法師學過的,會二指禪。於是脖頸上黑垢成堆的小孩就往腰上勒紅帶子,勒得肚子氣鼓鼓的,拍著胸脯說,俺三十年沒洗澡了,逗得大家一陣樂。小孩穿一件小紅短褲,拿大頂的時候,雞雞就從褲縫裏掉出來。小孩真來二指禪,先一隻手,後四指,後三指,再後就兩指了。兩個指頭撐著個人,這麼好的功夫,給七叔掙了點臉麵,讓鄉親們原諒了他沒接到花鼓戲班子,接來了如此武藝高強的海燈法師徒弟。
可是二指禪玩著玩著,小孩就渾身抖了起來,著地的兩根指頭就冒黃煙,大家以為是什麼稀奇法術,正驚歎的當兒,小孩就一頭觸地,戲台上頓時漆黑一團,哭聲叫聲鬼怪一般響起。
小孩觸電了,小孩的手絆到了漏電的電線。七叔多少懂點電,要不是七叔趕緊扯斷電線,小孩的命就要送了。
小孩揀了條命,兩根養家糊口的手指卻燒焦了。當即用拖拉機送到鎮衛生院去,光醫療費就花了四、五千元,又賠了小孩五千元,才將此事私了。一年的蘋果花去了大半。
蝕財的七叔很不甘心,他看到了村裏人笑他的眼神,暗地裏笑,鬼鬼祟祟地笑,笑得人渾身發毛。
七叔有一天早晨披著美爾雅西服邊走邊想,突然回家去翻那團災星般的電線。那團綠皮電線蜷在牆角裏,哀哀的,糾纏不清,還是被精明的七叔發現了奧妙:過電的那一截兒,以及另外幾截,都被人用刀子把皮劃開了。是事先劃開的,估計是在熱熱鬧鬧搭台的那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