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八爺(3 / 3)

八爺一個勁地裝,不禁連連咂嘴。這治胃病的少說有上十種,什麼胃仙、胃友、樂得胃、胃得樂、三九胃泰、胃舒平、胃樂舒、胃必治。治感冒咳嗽的就更多了:感冒清、感冒寧、感冒衝劑、速效感冒膠囊、咳必清、咳特靈、康泰克、蛇膽川貝液、枇杷膏、川貝止咳糖漿……中藥西藥,應有盡有。八爺說:

“哪這多講究,感冒咳嗽就是感冒咳嗽,要這些牌子,又不開藥鋪。”

我舅說:“那你就是老外了,就說這感冒咳嗽吧,是流鼻涕的感冒,還是打噴嚏的感冒;是病毒性感冒,還是細菌性感冒;是光咳不喘,還是又咳又喘;是吐白痰,還是吐綠痰;都有講究。藥性不同,效果也不同,對症下藥嘛。”

八爺說:“咱各樣吃一顆,不就得了!”

我舅看他掃蕩,見他不拿那些新藥,就說:“施爾康你也不要!”

八爺說:“治不治胃氣咳嗽?”

我舅說:“治你這瘦病。你身體裏差什麼它就補什麼,鐵呀鈣呀、維生素ABCD呀,八爺,貴呢,三十多塊錢一瓶。”

八爺不懂什麼ABCD,見是如此之貴的藥,也就裝進包包裏。“他媽的,一瓶藥抵我們種一畝穀子!”

我舅已經分了四室兩廳的房子,鋪了地毯,八爺在我舅家吐也不敢吐,走不敢走,十分別扭,就再也不跟我舅喝酒了,怕走了遠路的膠鞋腳臭一屋人。加上我舅接待開會,忙,八爺來了就走了。我舅給他點藥,給他點舊衣服,他就回東嶽廟去點煤油燈,吃辣椒飯。我舅給八爺的舊衣服,其實都是大半新。現在興了西裝,興了夾克,我舅娘就對我舅裝備年輕化了,穿起這些,瀟灑精神。過去的中山裝就壓在箱底給蟲蛀後讓八爺拿去穿;再說,尺寸也小了,卻正合八爺現在的身架。中山裝都是毛料的,八爺拿回去,逢年過節才穿。八爺穿著中山服招搖過市,對別人說:“猴子穿過的衣服。”別人見他整天“猴子,猴子”的不離口,就問:“猴子是誰呀?”八爺說:“猴子你們都不知道,就是譚縣長唄!這是我一九三八年給他取的外號。他現在不是猴子羅,現在是肥豬羅。”

這幾年,都興作個什麼曆史結論,八爺沒忘他的黨籍問題。有一次,八爺甩了手來,一臉的殺豬相,見了我舅頭望天,也不言語。我舅問:

“八爺,是要煤油還是要藥?”

八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這次我什麼都不要,隻要黨員。”

我舅給他泡著茶說:“又傷了你哪根筋,糾纏那些陳年老賬。”

八爺說:“咱都是閻王爺喊得應的人了,咱不能不明不白地進棺材。現在連他媽的土匪小老婆都不是黨史辦找,就是縣誌辦找,咱就沒人找?氣人哪,你算算,咱縣裏還有幾個是三八年入黨的!咱今天也不要你恢複黨籍,隻要你們行個文,承認咱過去是黨裏的人,日後好向子孫後代交差,別說咱是個冒牌貨,讓子孫萬代背罵名,把頭夾在襠裏。咱八爺一生沒編過謊子,咱為這個丟了兩百斤芝麻、三擔多皮花、二十石豌豆,後來又丟了這一隻膀子。你們的心就是鐵打的,連承認承認也怕便宜了我?”

八爺這次來,就不走了,吃住在我舅家裏,也不脫鞋,在我舅的紅地毯上大模大樣地走,晚上困覺也不洗腳,往我舅的被窩鑽。我舅說:“八爺,你得先解決衛生問題。”

八爺說:“你們先解決我的問題再說。四十年多了呀,猴子!”

我舅哭笑不得,左想右想,想出個主意。跟縣政協商議之後回來,對八爺說:

“你是愛國人士,這個曆史不能抹殺。你先當個政協委員,當個委員再說,你看怎麼樣?”

我舅以為八爺會高興得跳起來的,可八爺不僅不高興,還死活不幹。八爺多少懂得點政協的事兒,說:“政協委員是些什麼人?過去的右派、臭老九、國民黨家屬、民主黨派。咱是堂堂正正的三八式黨員,這共產黨跟共產黨搞政治協商,天下有這個理麼?你猴子哄我呢。”

我舅說:“政協裏也有共產黨員嘛,當委員,也是個不差的政治榮譽。再說,可以經常到縣裏來開開會,吃點喝點,發個什麼紀念品,對八爺也不是壞事。”

八爺不幹,拗了就拗了,殺豬的性子,說:“你休想用這個打發我回去,上你猴子的當不止一兩次了。”

我舅攤著手道:“那你說怎麼辦?隻有把王典璋從土裏挖出來,撬他的牙齒說話。”

僵了兩天,八爺也覺得沒趣了,將我舅給他填的兩張政協委員登記表揉成一團,丟在衛生間裏,不辭而別。

八爺這一回到家,就說肝疼。八爺過去治過血吸蟲。兒子媳婦催他到衛生所檢查。一檢查,說是肝腹水,主要是治血吸蟲之後,缺乏營養欠調理造成的,建議他住院,多吃點油葷。八爺沒有錢住院,也沒錢多吃油葷,就天天吃我舅給他的施爾康。又仗著年輕時有些氣功,便天天把陰陽太極功練得死去活來。

吃完施爾康,肝還是疼,就請了個串鄉的郎中,郎中說這病是積鬱太深,不大好診了,恐怕治得了表,治不了本。開了些不值錢的草藥讓八爺煎湯喝。八爺喝了幾十帖,還不見好,肚子也鼓了起來。兒子媳婦準備借錢送八爺到縣裏去住院。八爺喝住了他們,說:“不值!咱這一輩子沒跟你們帶來光彩,死後讓你們背一身債,沒法閉眼。想必我八爺的壽限到了,殺了幾十年豬,血案太多,閻王五爹要收咱去了。”

八爺在床上慢慢捱陽世的日子。半年之後,我舅退休了。許久不見,還有點想八爺,便綁上魚簍、進口魚竿,到東嶽廟去釣魚。

來到八爺家裏,黑古隆咚,在一個旯旮裏摸到八爺的床,喊了幾聲,八爺總算應了,說:

“是猴子!猴子來了,新聞!猴子,你給我先出去,在門口候著。”

我舅手足無措,以為八爺記恨他,將他拒之門外,隻好怔怔地退到門口,等八爺發話,八爺說話了:

“猴子,我想考考你的記性。你第一次到我家裏來找我,說的啥話?”

我舅愣了半天,恍然大悟,便學著年輕時的口氣:“要不要洋參?”

“是白的還是紅的?”

“白的讓貓和豬吃了,隻有紅的。”

“紅的我全要了!”臥床半年不起的八爺竟然奇跡般地坐起來,哈哈大笑道,“猴子,好你個猴子,我以為你全忘了呢!”

我舅忙去扶八爺說:“哪能呢,刻在腦袋裏了麼!”

兩人像孩子般笑了一陣,我舅告訴八爺說他退休了,清閑了。

八爺問:“你現在幹些什麼哪?”

我舅舉起魚竿說:“這不,釣釣魚,跳跳老年迪斯科,練練書法,修身養性,外帶減肥。”

八爺聽了說:“年輕時不學文化,到老了,還想成為書法家不成!我看你算了吧。”

我舅說:“八爺,咱不瞞你,這閑下來,心就發慌,總得找點事混混。”

我舅還告訴八爺,他馬上要去省裏參加老年書畫學習班,三個月。

問了八爺的病情,我舅勸他去縣城住院,說肝腹水也不是個絕症,趕快治,就能治好。八爺說:

“沒錢呀,又不像你們,公家報銷。”

我舅說:“就以我的名字去信院,記在我賬上。”

八爺說:“像話嗎!我是有名有姓的人,住進去,這張老臉往哪裏擱?又落個冒充,又打斷一隻胳膊,光剩兩條腿,來世不變了雞鴨?”

勸不去,我舅隻好作罷,回縣裏之後,開了些藥托人帶去,就到武漢讀老年書畫班去了。

八爺的病急轉直下,沒幾天就水米不進。鄉政府的領導去看望八爺,那時候八爺隻有進氣,沒有出氣了。鄉政府領導問八爺有什麼要求,八爺斷斷續續地說:“什、什麼要求都……都沒有……新、新社會……咱滿足……,隻要求日、日後在墳上豎碑的……時候,在……在咱名字前,刻上……共產黨員……四個字……”

八爺死時,我舅依然在武漢老年書畫班學習怎樣握毛筆。我舅收到電報,已經來不及了,便給縣裏打電話派人專程送去了花圈。區、鄉兩級政府的領導趕去參加了八爺的葬禮。我舅從武漢回來之後,鄉政府按照我舅的口徑,給八爺豎了塊碑。碑上刻著:愛國人士林昌茂之墓。

林昌茂是八爺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