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爺說:“猴子,你們進城做官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鄉下?”
我舅懵了,說:“八爺,你這是啥話?”
“啥話!我革了幾天命,現在就不革命了?我也是個老黨員哪!我一九三八年入黨,你們不給我安排點工作為新中國建設出力?”
我舅說:“八爺,你開玩笑,你是哪會入黨的,我咋不知道?”
八爺一拍大腿說:“有鬼了!我這黨員連你也不曉得?是王典璋先生介紹我入的呀,王先生沒跟你們說?”
我舅說:“他沒講你是黨員,他隻是讓我們與你聯係,說你是堡壘戶。”
八爺氣得絡腮胡發顫,說:“活冤枉!我找王典璋去!猴子,你們開了我的玩笑!”
我舅安慰八爺說:“那你先去荊州找找,找到了,讓王典璋給你出個證明,再到我這兒來,我給你恢複黨籍,安排工作。”
八爺隻好搭船去了荊州。到了荊州,一打聽,才知道王典璋早死了。王典璋離開東嶽廟之後,輾轉到了延安,後來戰死在甘肅,成了烈士。
八爺回到縣裏,跟我舅講了這些情況,最後說:“猴子,你得給我作主。”
我舅麵呈難色說:“八爺,這事,我可不能給你作證明呀,否則我就欺騙了組織。”又說:“八爺,你過去為革命做了許多事,還救過我的命,我這一輩子不會忘記你,黨和人民也不會忘記你。至於想參加工作,你的黨籍沒弄清楚,我不能違背紀律為你安排。這權力是人民的,我們是人民的公樸,人民要我幹什麼便幹什麼。再說,你又沒個文化,做什麼好呢?”
八爺說:“你猴子不是也沒文化嗎?看看你那筆記本,都記的啥呀,圈圈洞洞,鬼劃桃符,不是照樣當縣長!”
我舅笑了,說:“有什麼辦法!人民要我幹,我不能不幹,受黨培養教育這些年,服從組織安排,這個覺悟還是有的。八爺,說內心話,革命成功了,我何嚐不想回鄉下去,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可領導不同意呀,批評我這是農民意識。”
八爺說:“我想幹幹不了,你不想幹偏要你幹。”
我舅說:“就是這個意思。”
八爺沒法了,隻好說:“進不進城,我不在乎,我的黨籍才是大事,希望組織上調查清楚,證明我是黨裏頭的人。”
我舅說:“總會弄清楚的,總會弄清楚的。現在百廢待興,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你先回家去,好好殺豬。解放了,再沒有哪個敢欺壓你了,也沒哪個稅狗子找你的麻煩。有什麼困難,再來找我。”
八爺領了五十斤大米,被我舅打發回去了。
八爺回去仍不甘心,來過一趟又一趟找我舅。我舅沒法,帶他去找組織部。組織部跟王典璋生前的領導和密友以及有關方麵多次去函聯係,都說不知道王典璋在東嶽廟秘密工作其間發展過黨員。
死無對證,這事就擱下了。八爺隻好重操舊業,繼續殺豬。
一九五九年,八爺在鄉下度荒,沒任何辦法糊口,眼睜睜餓死了一個小女,隻好硬著頭皮來找我舅,手裏牽著個腹漲如鼓的兒子。見了麵,對我舅說:
“猴子,今天非得給我找份國家口糧不可!總不能讓我斷子絕孫哪!”
我舅聽這話口氣太大,就火了,說:“八爺,你一點也不體諒國家目前的困難。老大哥(指蘇聯)逼我們,你八爺也逼我們。你知道全縣餓死了多少貧下中農!你說你入過黨,你就不能為黨分憂嗎!”
我舅本來就瘦,那時候就更沒名堂,瘦出一口牙齒,像個骷髏。八爺瞅著我舅,聽著這些話,什麼都不再說,淚眼婆娑扭頭就走了。
八爺一走,我舅也哭了。馬上要通訊員背了十來斤高粱米,騎馬去追八爺。
不知道是八爺真聽了我舅的話,還是對我舅生了意見,反正以後幾年,很少上縣城來。
一晃就到了文化大革命。八爺那時仍在殺豬。有一天卻被造反派抓到東嶽廟的祭天台上鬥爭,說八爺冒充共產黨,是個騙子。八爺不是低頭的人,八爺頭昂了就昂了,打死也不低。八爺對那些人說:“你們這些血泡子,老子參加革命的時候,你們還是一泡尿夾在你娘襠裏呢!”
這下惹惱了造反派,便用車杠抽,抽斷了八爺一隻胳膊,問他低不低頭。八爺說:“共產黨從不低頭,老子叫了一聲饒,算你們養的。”
那些譏笑說:“你口口聲聲說你是共產黨,哪個承認了你?”
八爺說:“老子要冒充,也不去冒充共產黨。老子這個共產黨,得了什麼好?是住了瓦屋,還是穿了綢衫?你們到縣裏去向譚縣長,老子們一起坐過國民黨大牢,問他便知。”
八爺是井中蛙,還不知道外麵的行情。我舅當時也正在挨批。造反派來取證,我舅隻好直說,說不曉得八爺入黨的事,但說八爺當初的確為黨做了許多工作,掩護過地下黨。
我舅是走資派,八爺曾救過走資派的命,也不是光彩的一筆。八爺關在廟裏,胳膊斷了不讓治。後來胳膊化膿了,變成黑色,氣息奄奄地拖到縣醫院,已經遲了。為保住性命,隻好將那隻壞死的胳膊鋸掉。
丟了隻胳膊,醫療費還得自己出。八爺又一次傾家蕩產。
等到一九七九年之後,我舅恢複了工作,見到了上縣城來的八爺,一隻袖筒空空的了。兩人開懷痛飲,連連感歎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舅說:
“八爺,留了條性命,看如今改革開放的好世道。”
八爺說:“恨還記在心裏呢。當年國民黨硬逼著咱承認是共產黨,現在咱說是共產黨,就要打斷你的胳膊。猴子,咱就想不通,咋養了這些王八羔子,比國民黨還凶狠!”
我舅撫著八爺的空袖筒說:“不提了,一切向前看。”
八爺剩下一隻胳膊,人也上了年紀,體力不比從前,再也不能殺豬了。我舅便給八爺那兒的鄉政府寫了一封信,信上說:“八爺文革時吃了不少苦頭,過去又為革命做過許多工作,請你們妥善安排”雲雲。
鄉政府看了我舅的信,就讓八爺去東嶽廟小學吹號打雜,每月給他三十元的生活補助。
學校裏生活艱苦,老師們餐餐用辣椒咽飯,八爺那一身用豬下水撐起來的膘,慢慢就掉了,還要每天早起吹號,半夜關門。
這以後八爺到縣城來沒別的,就是找我舅搞煤油。八爺提著個洋鐵壺,袖筒浪悠悠的,他將洋鐵壺放到我舅辦公桌上,說:“猴子,一九三八年革命,革到現在,搞不到一斤平價煤油。”
我舅說:“別說喪氣話了,價格雙軌製,又不是我定的。”
“看不慣哪!”八爺說:“議價也不議到咱頭上來。供銷社那些狗卵入的,把煤油開到哪家的後門去了?你猴子要體恤民情,不能光顧著你在城裏點一百支光的電燈。”
我舅說:“初級階段嘛,城鄉差別哪能一下子就消滅掉,共產黨也不是神仙。”說了,便抽出圓珠筆,寫了個條,讓八爺到縣石油公司去,弄個十斤八斤,當然都是平價。
我舅現在是天天開會,天天接待上級領導,整日不歸家,縣賓館餐廳成了他自家廚房,王八烏龜狗卵,堆起了吃,一輩子精瘦的人,老來發福,看著看著不像我舅,像過去的八爺了,八爺呢,看著看著不像八爺了,像過去的我舅了。
瘦生病,胖也生病,各有各的難處。
八爺生病,沒錢看,隻管扯痧,以扯代藥。每次上縣城,不是頸上紅一塊,就是額上紅一塊,讓我舅笑話。八爺說:“猴子,笑個屁!哪怕國家的藥把你泡著,你還沒我這個精神。常言說得好,千金難買老來瘦。”
我舅說:“莫講狠話,你狠,還扯痧幹什麼!以為還是過去刀槍不入的八爺!我那藥屜,你去尋。”
“好漢不提當年勇!”八爺孩童般笑著,進得房裏去,打開五鬥櫃,全是些大大小小的藥瓶;有的還未開封,有的吃了一半。八爺像見了寶,恨不得揀到自己包裏。“我全拿呀?”
我舅說:“拿,拿,不拿過了期,我也扔了。”
八爺說:“猴子,你們這才是吃社會主義咧。”
我舅說:“莫瞎講。醫生給你開了藥,你病好了,未必還吃?藥又不能當飯吃,什麼藥都有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