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鬆
八爺曾經有恩於我舅。說起來,都是老年頭的事兒了。
當年我舅是地下黨,負責虎渡河一帶的農會工作,經常來往於湘鄂之間的秘密交通線上。這條線的東嶽廟交通站,就設在八爺家裏。
八爺殺豬,滿身橫肉。那肉都是吃別人家豬下水催出來的。地下黨來了,也有豬下水把他們吃,什麼心肺呀、大腸呀,一煮一鍋,所以八爺很討地下黨喜歡。
八爺殺豬很有名氣。他一個人殺,不要幫手。他嘴咬殺豬刀,百十斤的豬子,雙手一提溜就上了板凳。然後從兩排牙縫間取出刀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血就出來了。別人殺豬,喉洞裏的血要死不活地流,豬又踢又叫,弄得不好,豬還強下板凳來,帶著個血脖子滿街亂跑。而八爺手下的豬,刀進氣落,隻管流血,血流完,開水已在腰盆裏侍候。八爺拿著五尺長的捅條,從後腿裏捅進去,從頭到尾給豬鬆皮。鬆完皮,再吹氣。八爺吹氣就是那麼一口,不換氣。吹得豬滾瓜溜圓了,一頭變成兩頭,令人嘖嘖叫好。八爺退毛也有絕活,一刨子到底。一頭豬,常常二十刨就夠了。至於下蹄殼,用刨筒那麼一掰,蹄殼就落進腰盆,然後再開膛破肚,大卸八塊。
八爺雖殺豬不眨眼,卻是共產黨員。這是他自己說的。
那一年東嶽廟小學來了個荊州城的青年學生,叫王典璋,給學校代國文課,人稱王先生。王先生白白淨淨,說話和氣,還幫助村裏的人掃盲。每天晚上,願意識字的就到東嶽廟教室裏去,學人手口、馬牛羊。王先生叫大家識字,不取報酬。八爺為了記賬方便,也去識字。八爺因為中氣足,王先生就要他吹號。每當月上東山,八爺就跳上東嶽廟前的祭天台,嗚裏哇啦地吹號喚大家來識字。
王先生在當地沒親人,也沒老婆,一個人天天吃鹹菜,生活十分清苦。晚上教大家識字後,總是用地瓜充饑。八爺瞅著過意不去,便從自家鍋裏舀來香噴噴的豬下水讓王先生吃。王先生不好意思接受,說他是義務掃盲,不受禮的。八爺說:“一碗豬下水,你吃了就是瞧得起咱鄉下人,算什麼禮!你隻管吃便是,當年孔夫子教書,還要學生提臘肉去呢!”八爺為人豪爽、仗義,一雙手端到你麵前,你不敢不接。王先生還是個娃娃,八爺就帶了點哄,說不吃的話,他就再也不幫著吹號邀人了。這樣,王先生就接過去,拿起筷子,三把兩下將豬下水咽下肚去,一副饞相。八爺見王先生能吃豬下水,隻要家裏有,總要端上一碗來,讓王先生宵夜。
有一天晚上,五先生在他的西廂房裏吃著八爺的豬下水,來了精神,便向八爺講革命形勢,講共產黨和窮苦人一起推翻國民黨,建設新中國。八爺聽著聽著,大手猛拍王先生的瘦肩說:“王先生,你說到咱心裏去了,咱就盼共產黨來治這個世道!”
王先生試探地問:“如果有人要你參加共產黨,你幹不幹?”
“我怎麼不幹!”
王先生又說:“那可要把腦袋掖在褲帶上哪。”
八爺說:“把腦袋當豬卵耍,咱也不在乎。”
王先生壓低聲音說:“那我要你參加。”
八爺說:“你是共產黨,咱早看出來了。你別看咱是個殺豬佬,咱可是張飛穿針,粗中有細哪!我這豬下水,就是把共產黨吃的。”
就在這天晚上,八爺舉起拳頭,跟王先生宣了誓,成了共產黨員。
沒幾天,王先生把八爺叫到廟裏,對他說,他又接受了新的任務,要到洪湖去,以後會有人同他聯係,並告訴了他接頭的暗號。第二天,王先生就走了。
大約十天以後,有個穿破衣爛衫,手長過膝的男人來到東嶽廟,找到八爺家裏,見了八爺,劈頭就說:“要不要洋參?”
八爺問:“是白的還是紅的?”
來人說:“白的讓貓和豬(意指毛主席和朱德)吃了,隻有紅的。”
八爺上前把這人拉進屋裏,興奮地說:“紅的我全要了!”便接上了頭。
這個人,就是我舅。我舅當時躲國民黨,餓得尖嘴猴腮,加上手長過膝,像隻猿猴,八爺便叫我舅猴子。一來二去,這個諢名就叫成了,地下黨後來都叫我舅猴子。
那一陣,我舅害瘧疾,猴得更神,風吹欲倒,經八爺勸說,就留下來調養。八爺四處攬活殺豬,為的是賺點下水。調養了兩個月,我舅油葷漸漸泛出臉皮,恢複了人樣。八爺開玩笑說:“看看你和王先生,我就知道你們為啥鬧革命了,不鬧,就剩下一副骨架,來世還變猴精。”
這以後,我舅便有事無事在東嶽廟歇腳,饞涎八爺鍋裏的豬下水。我舅吃了喝了,就在八爺家裏召開秘密會議,布置工作。
東嶽廟村裏突然穿進穿出一些陌生人,終於被國民黨嗅出了氣味。七月的一天,八爺殺豬歸來,經過鄉公所時,一眼瞥見了幾個國民黨兵進進出出,還在院子裏交頭接耳。八爺想到我舅還在家,丟下擔子就往家裏跑。跑到菜園門口,對他媳婦喊:“還不去煮豬食!”抱起一捆稻草直奔廚房,點起火來。我舅正在房裏看文件,見八爺驚頭慌腦,說:“被鬼魂趕了?”八爺二話不說,搶過他手上和桌上的文件,就往灶膛裏丟。我舅說:“八爺,你瘋了!”話沒說完,國民黨兵就包圍了八爺的家,踢開門,將八爺和我舅扭了起來。他們在屋裏翻箱倒櫃,什麼也沒查出來,隻好將八爺和我舅五花大綁,押到鄉公所。
區警是個扯花眼,高堂打坐,先問我舅:“你是什麼人,從實招來!”
八爺搶到前麵說:“有屁朝我放,他是我徒弟,不幹他的事。”
扯花眼說:“八爺,你殺豬,我殺人,都是手下無情的。我們已經掌握了你們的底細,你們是共產黨!”
八爺說:“老子隻管殺豬,不知道什麼共產黨。”
扯花眼說:“共產黨白天殺豬,夜裏搗亂。不打不招!”話一出口,幾個打手就拿起麻繩,要吊我舅。
八爺大聲喝道:“慢著,別勒我徒弟,他不經勒。勒死了我沒法向他父母交差。來呀,先勒老子的脖頸,看勒不勒得死!勒死了,老子就承認是共產黨。”
扯花眼說:“八爺,有種!勒!”
麻繩套進八爺的脖子,兩邊各站四人,扯花眼喊聲“拉”,八條漢子便漲了一臉豬血拉。八爺運足氣,大喊一聲:“斷!”隻聽“叭”地一聲,酒杯粗的麻繩斷成兩截,像刀切一般整齊,八條漢子應聲倒地。
扯花眼傻了眼。八爺麵不改色心不跳,又嚴厲命令道:“取殺豬刀來!”
扯花眼不知道八爺又要弄什麼名堂。隻好吩咐手下去取八爺的殺豬刀來。
七八把殺豬刀,——丟在大堂,八爺吩咐說:“隻管揀沉手的!”
一個與八爺長得不相上下的打手,揀起一把砍骨頭的刀,少說也有五斤重。
八爺亮開肚皮,對扯花眼說:“來呀,開老子的膛。首先講清楚,開得了,掏了老子的肝回去炒著吃;開不了,放老子師徒二人回去殺豬。”
扯花眼看著寒光閃閃的殺豬刀,說道:“八爺,可不興反悔!”
八爺說:“真被你們王八日的開膛破肚了,老子還能反雞巴悔!”
八爺又提了一口氣,打手上來揮刀便砍。砍了幾十刀,再看看八爺的肚皮,完好無損,隻留下幾條白印印。
打手砍得汗如雨下,停了刀,走到扯花眼身邊,小聲說:“這狗人的,怕共產黨也不敢跟他入夥。”
於是關了他們三天,由縣政府準予具保釋放了。八爺傾家蕩產,花了兩百斤芝麻,三擔多皮棉,二十石豇豆,才將他自己和我舅雙雙保出來。
回到家,我舅一膝跪在八爺麵前,泣不成聲地感謝八爺救了他。八爺倒不好意思了,說:“猴子,腿咋這軟!咱倆長在一根藤上哪!”
八爺的交通站就這樣破壞了。我舅再也不敢走東嶽廟這條線。從此再也沒有人與八爺接頭。八爺在家裏依然殺豬,一直殺到一九四九年。
解放後,我舅當了副縣長。
八爺打聽到我舅的消息後,找到縣城來。到了縣政府,八爺昂起腦殼往裏衝,說是要找猴子。一個年輕的通訊員弄得莫名其妙,問清楚之後,才知道是找譚縣長。我舅見是救命恩人來了,放下工作,把八爺請到家裏,肉酒肉飯招待。我舅對八爺說:
“八爺,你喝,你喝。解放了,人民當家作主了,咱們再也不用東躲西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