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太與豬
胡太快死了。她癱了。她躺在床上。
“兒,你走吧,別管我了,我都聽見水來的聲音了。你挑上快走吧。”
兒正在裝煤。他把那些藏在雞籠旁邊的蜂窩煤一塊塊碼進籮筐裏。兒說:“嗯。”
兒的手上是黑的,臉上也是黑的,汗水卻把黑跡衝出了幾道汪亮的白槽,使臉上像雞刨過一樣。
兒在裝煤,娘聽見了豬叫。兒也聽見了。兒隻當裝著沒聽見的,娘把她的頭偏向窗子,靠南,她的深陷的眼珠已經睃到眼角了,窗外的豬叫聲成團成團湧進來,就是見不到豬。
“走吧,兒。”
門外有許多雜遝的腳步聲,有雞叫、狗叫、牛喊。還有板車經過時在土路上的彈跳聲。還有拖拉機的聲音,在遠處。
兒站起來,他的一隻筐是空的。一些煤依然在雞窩旁。
“你為麼事不全裝上咧,兒?”
“我裝你。”
“兒啊,”娘說,“這麼多煤,你讓水泡了!”胡太說,“你真不心疼東西,這沒摻泥巴的煤,原是準備過年燉豬蹄的呢。這麼好的煤,讓水衝了?我是沒用的東西了,快死了,煤還有用!”她說。
兒沒說話,兒綰著籮筐的繩子,綰著那四根係繩。兒過來了,兒提著空筐。
“糊塗!混賬!”娘破口大罵,“敗家子!”
“娘,我們走吧?”
“我是沒用的東西了,你要挑把豬挑去!”娘氣咻咻的,娘氣堵了。兒忙給娘擀胸擀頸。順氣。
“豬太重,豬就讓它去,命大命小,它的福了。娘,我們走。”
兒就去抱娘,他要把娘從床上抱起來,放進籮筐裏。
他的娘沒有一床絮重了,娘輕飄飄的,但此刻娘卻像粘在床上一樣。上身還是靈活的,兩隻手亂撓亂打,不讓兒抱。
“娘,娘。”兒說。
“豬也比我有用,煤也比我有用,你是個苕!”
“娘。”
兒跪在床麵前,兒求情,向娘。兒說:“娘,走吧。你是我的娘,豬不是我的豬。”
“豬是哪個的豬?”
“豬是殺豬佬的豬,遲早是殺豬佬的豬。水一來,豬就成了別人的豬了。”
“放屁!豬也是你的豬,煤也是你的煤。”
“豬去了有回的,娘去了就沒回的了。”
門外還是雜遝的腳步聲,間或有人喊:“水來了,快走啊。”
胡太說:“快走啊,兒,到時水來了,一個也跑不出去了!”
“娘也要,豬也要!”
兒這下發了蠻,兒畢竟是兒,年青,有勁,把娘一夾就丟進了籮筐裏,挑著就跑。
一頭輕,一頭重;娘太輕,煤太重。
“兒,”胡太說,“你丟幾塊煤進來還強些。”
娘哭了,娘哭起來,在兒朝她懷裏放蜂窩煤時,她說:“兒啊,煤能燒,我又不能燒啊!”
壓了煤,兩頭就一般重了。這下,扁擔就能聽見愉快的吱呀聲了。
可是,豬在叫喚,豬這時候叫得最凶,像殺。
胡太說話了,胡太扯著繩子:“把我換豬吧,它不想留在水裏。”
“我挑不動。”兒說。
“總能挑動的。”
“除非把它殺了剁一半走。”兒說。
“你真是放屁。”
“那總比它淹死好。”
“你忍心殺了它,那是過年的年豬呢。”
“過年……”又是過年,娘老提到過年。想到過年,那雪,那對聯,那燒香放鞭,那大肉大魚,和一切四處閑逛穿著皮鞋走親戚的人,還有每餐的酒,兒就有一股兒柔情變成衝向前的動力,就得想累死累活地活下去。洪水不算什麼,一切都不算什麼。
“娘,走吧,過年會有年豬的,沒年豬,咱去買肉,隻要有人,有娘活著,人都活著,還有這些煤,我給您燉豬蹄。”
兒有了激勵,將頭伸進扁擔裏,用肩膀扛起楠竹扁擔,挺起了腰。“走,娘!”
“兒啊,”胡太說,“娘是負擔呢。”
“走了。”
但胡太扯著籮繩,胡太讓兒停下來。
兒說:“水都來了,再扯咱們一個也跑不出去。”兒急了,兒的幹幹的嘴冒著火,眼裏也冒著火。
“你停下!”胡太很堅決。話如石頭。
兒鎮住了,兒望著娘,把籮筐遲遲疑疑放下,眼裏閃著可憐巴巴的馴善。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像童年,像過去的許多日月。
胡太的聲音軟了:“戳一袋穀,沿屋腳撒吧。”
兒不知道娘有什麼心事,又在弄什麼迷信。娘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舉動,都是兒不懂的,都是從娘的上輩身上學來的。
也許是要敬龍王吧?兒想。兒的第一直覺想,便跑進屋。還有幾袋穀子,放在閣樓上,轉移不出去了,放在閣樓上,看能不能躲過洪水。隻當是丟了。兒就不心疼,就一根耙齒地戳進去,穀就嘩嘩地落下,像瀑布流入一個塑料盆裏。
“多撒些!”胡太在屋外的籮筐裏喊。
兒端著沉甸甸的盆子出來沿屋撒。他撒得飛快,時間太緊了,他想做做樣子算了,他想娘也許是要他做做樣子的。
可娘虔誠,娘又喊:“連著撒,不要斷了……撒到豬欄屋門口去!”
兒撒了一圈,又撒到豬屋柵欄那兒。他淌著汗,看到豬正朝他走過來。豬柵欄早就打開了,以備水來了豬能逃生。這時他去撒穀,豬一下子就衝了出來,豬聞見了穀香,豬依然在哼哼;它現在是哼哼了,不是叫。
“去去去!”他不讓豬吃穀,怕得罪了什麼神。
“讓它吃。”胡太說。
兒就不驅豬了。
“再端一盆子來。”胡太說。
兒又去端了一盆穀出來,胡太趕忙說:“那就走吧。”
胡太端著一盆穀,坐在籮筐裏,邊走邊向後撒穀。路上的人已經不多了。
走著走著,兒猛一回頭,看見豬跟來了,跟著這條穀路。耳朵上的繩子拖在後頭。
兒子明白了,娘是讓豬順著穀吃,在外頭奔一條活路,躲得過水的話,豬再順著這條吃出去的路回來。娘還存一點希望。
兒的眼熱了,兒的腳步就慢了下來。後麵的人都超過了他們。
娘發現了,娘停下撒穀的手說:“兒,怎麼了?”
兒沒說話。
但是娘看見兒的眼睛在望哪兒。娘說:“那就把豬牽上吧,我坐在籮筐裏趕豬。”
“趕得動?”兒問。
“豬聽我的。”
兒就橫下一條心,放下擔子去趕豬。
他捉住了豬繩,豬果真就很聽話,直往前衝,豬從來沒有這聽話過,豬是不肯走路的,豬愛睡,愛困泥,豬是豬。
兒把豬繩交給了娘。娘拉著豬繩。兒又從路邊刖了根楊樹棍,酒杯粗,讓娘打豬。
豬就趕在籮筐前麵了,娘開始打豬,打豬屁股。
豬走得很快,像小孩子去趕街一樣的高興極了。豬莫非也曉得它是去躲水?它喜歡跟主人在一起。它曉得主人沒拋棄它。
步伐就很快了,已經趕上了一些人,還超過了一些人。路上丟棄著一些鞋子、穀包、醬壇子。一些無主的雞、豬,在路上路邊到處跑著,睜著迷惘的眼睛。
胡太的豬卻隻顧往前跑,它看也不看一下那些無家可歸的同類。它渾身淌著汗,嘴邊和鼻孔裏掛著洗衣粉似的白沫,有一忽它看見了一個水窪,可它沒去困,繞過水窪繼續行走。它解人意,也因為胡太的那根棍子打得它疼。
“那你不怪我了,豬。”胡太說。她抽打著豬,因為豬愈來愈慢,而兒子身上的汗也愈來愈多,步子也慢下來了,豬一慢,人就慢,他挑著那麼多煤和一個無用的娘,慢了腳步就會挑不動了,而離大堤還那麼遠,同行匆匆的人與車都在匆匆越過他們,說水已經來了。
胡太隻有一個腦袋和一隻握樹棍的手露在外麵,其餘都偎坍在籮筐深處。她不停地打豬,戳豬,這樣走了三個灣,七座村莊,十幾道橋。這樣,人沒喝一口水,豬沒喝一口水。兒說:“娘,你不喝一口水嗎?”
娘說:“到大堤上了喝長江去,人也喝不完,豬也喝不完。”娘不安地問:“兒,你是不是走不動了?”
兒說:“豬走不動了。”
娘說:“那就歇歇吧。”
那裏有一棵樹,可是江堤的影子還沒有看到。兒沒歇下來,豬也沒歇下來。豬繩拉在胡太手裏,有一隻耳朵拉破了,流著血。豬好像麻木了,戳它不動,拉它不動,打它更不動。
走得很慢。
太陽很毒。
豬崴著四隻腳,像喝醉了酒一樣的。
“娘,放它的生吧。”兒心疼地說。
“那你不如把娘放生!”娘說。
娘是什麼意思?放不了生?救它的命吧,那就走吧,慢慢吞吞地走吧,離堤已經不太遠了,兩邊有樹,水來了,托了娘往上爬。
有大樹的地方就走得慢一點,有小樹的地方就走得快一點。快也快不到哪裏去。
到了傍晚時分他們才走上江堤。到了堤上,豬就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有爬起來。
這時候水來了,幾十裏外潰口的洪水卷過來了,那邊是洪水,這邊是江水。
“豬啊,豬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胡太撫著豬大哭。“豬啊,豬,要你走你不走,活該打,打死你!”
兩邊都是水,人都擠在一條窄窄的江堤上,豬沒處埋,沒土。兒就將它掀進了長江裏,讓它流得遠遠的,免得見了傷心。
他掀了豬,用渾濁的江水洗了洗手,又猛喝了一氣水。抬起頭來,看到他的癱娘在籮筐裏,還舉著那根打豬的樹棍子。
農藥
老鬼沒有穿那件背心有洞的汗衫,就直接套上了中山服。中山服的領、袖都爛掉了,扣子也隻有三顆,顏色已經被太陽和肥皂水以及汗水輪番折磨得麵目全非了,就像一塊抹布,可這會兒老鬼穿上正適合,他要去噴藥水。噴藥水要穿長衣服,以免藥水落到手臂上濫得疼,還會起疹子、紅斑。
老鬼背上噴霧器,噴霧器是空的,裏麵的一點剩水在晃蕩中發出咣咣的撞擊聲。然後,他邁出門檻時,在門旮旯裏提起了那瓶亞胺硫磷。
就這樣,他出了門。門沒帶,門是敞開的,屋裏已經沒什麼了,屋裏空了,都轉移了。上頭說,要扒堤行洪。
村子裏是靜靜的,隻有棉花在地裏響亮地生長。它們碧綠的葉子舔著老鬼的褲腰,那種綠,是生命奮發的綠,是事實,從它們身上,你不會相信洪水會到來,會淹沒泥土,樹,會讓一些從遠遠的四川來的魚遊蕩在它們的梗葉之間,會把它們壓在幾米深的水裏,讓這麼好的棉花爛掉。
老鬼不相信。老鬼說不會的,今年的棉花多好啊,要是朱總理來看了他的棉花,哪怕隻看一片葉子,就不會同意炸堤分洪了。
“朱總理不會的,你們瞧吧。”他在那裏煽動說。那時村裏人都在搬家轉移,往車(板車和拖拉機)上擱東西,他的話會渙散軍心,村長就揚言要把他捉到公安局去,幾個聯防隊員拿著棒子,要來打他。可老鬼不怕,老鬼拿著那瓶亞胺硫磷,裏麵是黑乎乎的毒水,老鬼高舉著毒玻璃瓶子擰開了蓋兒,對他們說:“哪個敢動手,我就朝他眼裏灌。”老鬼說:“我是不走的,你們等著瞧吧,我要是朱總理,我就不會簽字畫押。田裏的蟲你們不治,都跑了,真是!”
老鬼果然沒走。兒子媳婦都走了,孫娃來勸他,說:“爺,走吧,咱們到江北釣魚去。”孫娃愛釣魚,一個暑假天天捧著蚯蚓釣魚,額頭都曬得冒光了。老鬼說:“要釣魚,你不會躲在咱家屋頂釣!”
兒子媳婦說:“爹,人家都挪走了,又不淹咱一家。”老鬼說:“說的是,都一樣,心就平了。這與我有什麼關係,你們走你們的。”
老鬼在樓上招手。兒子媳婦說:“爹,在樓頂別下來。”老鬼等他們前腳走,後腳就下來了。
人走了,牲畜也走了,炊煙也走了,連雞都沒有一隻,空曠的村子裏突然隻聞到棉花的氣息,從棉花梢出來的一絲絲帶點苦味的生長氣息。這就是棉花。它當抻著杆兒生長的時候,就會抻出這股汁液的味道。而在這股味道裏,還夾雜著一絲兒農藥味道,這是老鬼過去所沒有想到的。他拚命地嗅了嗅鼻子,是農藥的味道,是從棉花葉子裏發出的。每年打農藥,農藥就紮進了棉花的深處,就像一個人的體氣一樣,是從內部發出的。這農藥和苦味的棉花在一起,嗅得他沉醉。他一個人,這麼大的田野和村莊,隻有他一個人,他拚命地抽著鼻子,不明就裏的棉花,仿佛給他暗送秋波,蓊蓊地生長著,還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來臨了。
“棉花……”他說。老鬼說。
站在田壟裏,那是他家的三畝七分棉田,棉花已經開始掛果了,青溜溜的桃子。他注視著一顆桃子時,看見一隻灰褐色的蟲從桃子裏爬出來,它蠕動著,很緊急,灰色的波紋在身上伸縮,渾身長著棘子。
這就是棉蛉蟲,老鬼叫它鑽桃蟲。
隻要人一走,蟲就來了,蟲精明得像鬼魂,蟲要把所有的棉桃都吃完,然後,等水到來時變成蛾子飛走?老鬼這麼想就看看四野,真是安靜啊,闃無人跡,細細聽來,隻有蟲啃棉桃的聲音。
水快要來了吧?洪水就要鋪天蓋地而來。老鬼從背上放下噴霧器。他揭開亞胺硫磷的蓋子,又擰開噴霧器的蓋子,往裏麵倒藥水。然後,他走下旁邊的小溝,兌水。
他兌水決不要一千倍,五百倍就夠了,這是他的竅門。即使棉花含著農藥,鑽桃蟲也不怕,它們似乎不怕農藥了,它們吃含有農藥的桃子,有滋有味。
他開始噴撒。
整個上午,太陽在雲裏,不陰不陽的,因此並不炎熱,倒是一望無際的風吹得他有些發暈。那波浪般起伏的棉花,自己的棉花和別人的棉花,這村的棉花和那村的棉花,連成一片,就像水,大水,碧綠的水,洪水。有一忽他想,洪水也並不是可怕的,這樣的水就很令人陶醉。幹嗎要跑呢,要轉移呢?
他站在棉花地裏,噴撒過農藥的棉花更碧綠了,蟲子的啃齧聲消失了。他想到了棉桃的炸裂,想到了白如絮雲的棉花,一嘟嚕一嘟嚕掛在枝頭。想到了拖著高高的棉花口袋走進棉花采購站,賣掉,數錢,然後去黃二的肉案上割兩斤帶皮的豬肉,到劉寡婦的鋪子裏打兩斤高粱酒。然後呢?當然就是嚼著帶皮的紅燒豬肉,喝得稀裏糊塗,然後,進入夢鄉。
這就是棉花的生活,棉花是溫暖的。
但棉花的過去卻異常痛苦。這一片田,三畝多地,村長是自己的對頭,分地時,其中一大半在水窪裏,棉花長得像香簽子。那時候,他,他的老伴和很小的兒子,哭著望天。望天是沒有用的,老鬼一狠心,數九寒冬拉著板車,全家出動,硬是去七裏地的湖底取泥,把這片田墊了起來。老伴就是那時落下了類風濕關節炎的毛病,關節變形,最後死了,她總是說冷冷冷,四肢一年四季冰涼,在老伴的棺材裏,全蓋滿了那一年長得像雲朵的棉花,讓她在另一個世界裏有些暖意。
墊好的地是自己的,怎麼看就像放在手心裏一樣實在。放在手心裏攥著,誰都奪不走。今年的政策看來不會變了,上頭有精神,又要續訂合同,而這片地村裏人都知道,是他墊起來的,是用他老伴的一條命換的,老伴如今就安睡在地頭的南邊,墳不大,可向陽,暖和。她周圍的棉花,又高了,又綠了,又結了一串的棉鈴。那個作賤他的村長也在幾年前死去了。現在的村長說過,誰的汗水誰收獲,現在的村長是個小子,有文化,與兒子是同學,當年高中住讀時,兩人睡過一個鋪呢。這地,誰敢奪走嗎?
“我給你們喝酒呢。”他對棉花說。
這麼說是有道理的。亞胺硫磷的味道,在這安靜的壟上,有一股醇香的氣味,而棉花靜立著,承受著,好像咂巴著嘴巴,嗞嗞地吮吸,喝酒一樣,醉了。
這是安靜了。這是沒有一絲聲音,整個大垸裏沒有一絲聲音,連鳥叫聲都沒有。好像在等待著那遠處堤上分洪的鳴槍聲。
是時候了吧?
老鬼在田頭生吃了兩個瓜,睡了一覺,這樣就到了傍晚。
還是沒有鳴槍聲。
水也沒來。
老鬼躺在涼風習習的傍晚,天空一片金黃,他發現,農藥,噴霧器、樹,都裹著那種金黃的安靜調子。天底下就他一個人了,這世界也就他一個人了。
那種金黃色的調子也就像一種金黃色的棉花泡鬆軟和,高高的,把什麼都可以陷進去。它又是無形的。隻能憑想象,就像在棉花加工廠那個棉花倉庫裏,躲在棉垛上小憩。在誰都不注意的地方,暗暗地睡上一覺。
後來他就看見水漫過來了。他斜躺在老伴的墳上。沒有鳴槍的聲音,水說來就來,好像是從天邊卷過來的一樣,突然來了。
“那我就喝一口酒吧。”他看了看身邊的那個亞胺硫磷瓶子,農藥。他揭開蓋,晃了晃,裏麵還有不少,好像打藥水時先就悄悄地留下了一些,以備急需。
他喝了一口,下喉困難,跟年輕時第一次喝酒一樣。
他擱下了,品了品,吞進肚裏,又操起瓶子來,喝了一口,想把那最初一口的不適壓下去。
這樣他就喝完了。他的腳蹬著那些漸漸變得有勁的棉花梗子,他躺下了,手上抓著兩顆綠色的棉桃,抓在手心裏還有些份量,比鴿蛋大,比雞蛋小。
這天傍晚,以拉網式搜索的治安隊經過這塊棉田時,發現了老鬼。他已經死了。那個把一大片草都濫黑的農藥瓶子歪倒在草叢中,瓶口像一隻黑洞洞的眼睛,盯著老鬼流血的耳朵。老鬼微笑著,好像剛從酒桌上下來,還想羅羅嗦嗦地說幾句什麼屁話;他一副想說話的樣子,想說醉話的樣子,樂觀極了。
水終是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