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洪水六記(2 / 3)

坐在屋頂上

水一直淹齊屋的天靈蓋,隻有上麵的那個天窗在水裏喘著氣兒,在太陽下標明著這是她的家。空氣裏漂浮著一股隱隱的臭味,從水麵上漂來的一些草垛擠著豬、雞的屍體,互相依貼著,東奔西突,讓人的眼睛暈眩不已。

她站在孤島的水邊,拿著蒲扇遮擋著太陽,望著自己的屋頂,自己的屋頂沒啥,在西北邊另一家韓忠的屋頂上,倒很熱鬧,幾個人穿著紅色的救生衣,在太陽底下翻曬一堆糧食和衣物。那是韓忠的兒子媳婦們,一條小船用繩子拴在屋頂旁。有了船,就給人有點安全感。沒這條船,屋頂上的幾個人好像隨時都會坍塌進茫茫大水裏麵去,被水衝得無影無蹤。事實上,她的屋頂,韓忠的屋頂,就這兩家,還有點影兒,但是方位不同,一個在東南,一個在西北。都是無邊的水,都是水中的一點掙紮。水把什麼都按進水裏去了,不讓它們浮頭。

她今年七十二歲了,她姓李,有五代住在這兒了,是從湖南益陽過來的,民國三十二年嫁給了一個湖南籍的湖北人,跟她一樣。洪水來的時候,兒子讓她往高崗上跑——現在成了孤島。高崗(孤島)上住著她的大女兒。她慌亂中不知拿什麼好,後來她拿著一把蒲扇出了門。後來她十分後悔,隨手拿兩件衣裳或者提個盆子夾兩雙鞋出來也強些,但那時候……

沒啥好說的,都淹啦,如今的衣裳還是穿的大女兒的,藍色的短褂子。兒子媳婦孫子在大堤上住,說是在那兒可以領到政府發的方便麵、礦泉水。那堤上聽說生病的人多。她老了,抵不住,在孤島上,就跟這裏的人一樣隻得了一種小病:紅眼病,不礙事,就看東西的時候都是紅的;水是紅的,天是紅的,水中的一些樹巔也是紅的,看著像一蓬蓬火燃燒在水麵上。

一連幾天,她都在水邊站著,望著,望自己的房子。大約第四天的時候,來了一條船。孤島上的人都以為是村長帶糧食來看望大家的,船一攏來,是一個年輕的、嘴上沒毛的記者。記者上了孤島,把島上麵的災民激怒了——他們罵村長,說又吃喝去了,抱怨記者沒給他們帶來吃的喝的,一個喝了兩口白酒的老頭要把記者丟進水裏去喂王八。說記者總是報道好消息;說村長瞎呱,你提意見反對他們吃喝,他們便說中央給他們有這筆開支,你不吃完中央就收回去了,不吃白不吃。等災民情緒穩定下來的下午,記者的船也要走了。這時才在水邊發現站著默望著的老大媽。

“你們把我送到那邊去。”她對船老大和記者說。她說那是她的房子,那是她的家。那一天,大堤決口的那天,她剛剛挖了幾十斤土豆的,放在水缸旁邊,她說我都沒有提出來。

她的大女兒惡語製止,說您老糊塗了吧,到那邊去,坐在屋頂上?喝水去?

她說你們兩三天再去接我。

“那您吃什麼?兩三天不餓死?再說哪來的船?”她的大女兒說。

船老大也說不行,說我隻運災民,將人運到堤上去,連豬啊羊啊都不運。這時那小記者說,大媽,您不要傷心,雖然洪水淹沒了我們的家園,一切都會有的,一切都會重新回來,等水退了,插筷子也發芽,俗話說水淹三年不施肥嘛。

眾人勸不住她,她說什麼也要往船上去。她就上了船,她的大女兒拉,記者拉,船老大拉,拉不下來。

有人就對她大女兒說,你去給她拿點衣服拿些吃的來,她想窄了,她覺得那才是她的家。

於是抽抽泣泣的大女兒就回家去拿了兩件衣服,一條床單,拿了一筲箕紅薯,都蒸熟了的。她大女兒把這些拿來了,卻不送到船上,於是孤島上的人以及其他人又勸了一會這位李姓大娘,沒用。就把衣服、床單和煮紅薯交給她了。

“你要死在上麵,你就不回來了。”她的大女兒惡語哭著說。

她也垂著淚,卻不言語,什麼話都不說,好像做錯了什麼,嘴卻囁嚅著。船老大厲聲對岸上的大女兒說:“不要說絕話!”

船就離開了孤島,重新進入滾滾波濤。水手挑開高壓線,掌舵的避開樹叢,按她指點的那個屋頂前行。

那個屋頂看起來很近,卻又不近。

後來就到了,船頭正對屋頂。小記者扶她爬上空空的屋頂,關切地說:“大娘,你在這裏守什麼呢?強盜未必下水去偷?”

“我還有一個電視機。”她說。

“這水可不能喝,喝了要得病的。”於是小記者給了她一瓶礦泉水。另一個中年水手還給了她一件救生衣。要她穿上。

她不會穿,水手們七手八腳就給她穿上了。

太陽西下了,但熱力還在,屋頂四周是水,卻很炕人。船老大又給了她一頂草帽。然後說:“您守什麼喲!”

後來船就走了。

船走了,她坐在屋頂上。

這屋頂過去晾過衣服,當然是她了。有自己的衣服,有孫子的衣服,有兒子媳婦的衣服。當然,還有過孫子的尿布。這屋正是生孫兒的那年做的,做起了,孫兒也生出來了。晾衣服,晾尿布,都沒人偷了,偷不到了,樓房的屋頂就是好。從一樓到樓頂的樓梯,她是上下得最多的,有一陣子,腿疼,右邊的胯子從上到下一條都疼,拔火罐,紮針,貼傷濕膏,都沒有效果。她想以後不能爬樓梯了,這晾衣服的事,怎麼辦呢?再晾到門口樹枝上去?如今你什麼東西晾在外麵,轉身就有人偷走。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但慢慢地爬著歇著,腿竟然好了,真是老天保佑。孫子愛尿尿,她就得勤換尿布。當然了,還有媳婦的衣物。自從媳婦進了門,她總是很害怕她。害怕媳婦虐待公婆的事落到自己身上。因此,媳婦換點什麼,她就趕快去找來洗了,褲頭,小衣,都洗。她洗,還得注意別把洗衣粉放得太多,又要洗幹淨,又要節約洗衣粉,免得媳婦說她大手大腳。洗衣粉有時洗不出泡,退不了汙,隻好多搓多洗。洗衣粉肥皂什麼的都是媳婦買來的,有一次買來的兩袋洗衣粉,放進水裏就像麵粉一樣,哪是堿水!不能說媳婦買差了。在家她總是看著媳婦的眼色行事的。她小心謹慎。媳婦不會跟她吵架,不會罵她,不會不給她飯吃,媳婦是有文化的人,媳婦就是不愛說話,自己的娘家人來了,話倒多。

坐在屋頂上,她想起與媳婦的那些磕絆,想起孫子(現在已經四歲了)。她坐在那個柳木小凳上。過去她就這麼坐著,在水沒來之前,她經常坐,是為了歇歇腿,坐一會,就下樓去再忙別的。她坐在小凳上,可以看見大女兒的那個村子,在高高的土崗上,有幾棵大榆樹,有一條斜坡,時常有牛和板車走過,也有驢子。還可以看見自己的那幾畝水田,兒子和媳婦正在水田裏勞作,薅草或者噴農藥。沒有人的時候,田裏的秧苗就特別地綠,風吹過去,秧苗一陣陣倒伏,就像有隻手摸在一隻貓的背上。毛絨絨的秧苗,比秋天的穀子更好看,更讓人憐愛。看著這些秧苗,她在家做事就有勁,忘了腿疼,剁豬草,喂雞喂鴨,洗衣,做飯。她雖然七十多歲了,做這些一點都不累,不做,倒骨頭疼。

現在她坐在屋頂上,什麼都不見了,太陽也往水裏紮去,水好像是突然從地底下漫出來的,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水,它太多了,它不盛在塘裏,渠裏,它衝出地下,晃晃蕩蕩又嚴嚴實實地把啥都填滿了,把人攆雞一樣地趕到堤上、屋頂、崗子上,把啥都一口吞下去了,吞下去連骨頭渣子都不吐一點出來,比鬼還惡啊。

天就黑了。

她也不想吃那紅薯,躺下蓋著床單就睡了,以救生衣作枕頭。四麵是汩汩作響的水,頭頂上是藍得出奇的夜空。沒有什麼聲響,好像有鳥叫,不是在樹林子裏,是在水麵上。若是往常,兒子就要回來了,孫子就要嚷著吃飯。如今充斥在屋裏的全是滿滿當當的水。這裏就她一個人了,這世界全死了嗎?全不在了嗎?

她恐懼,她想到自己的老伴,後來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天亮了,空氣裏有股水腥氣,也有股臭腥氣。

我怎麼睡在這裏呢?怎麼睡在水的上麵?有一刻她不相信。這個老人,她突然聽見了雞叫聲,是自己的雞嗎?在水下的禾場上叫嗎?不是。是水中的一個小草垛流過來了,有隻公雞在那上麵拉長了脖子叫,還有兩隻母雞,還有兩隻鴨子。鴨子縮著脖子蹲著,母雞在啄食。那草垛上有什麼食呢?鴨子也不能紮進幾丈深的水裏尋食。這些雞呀鴨啊,沒人管它了,在這麼大的水中,遲早是一死。

美好的太陽出現了,它像過去一樣的紅,一樣帶著濕氣。水淋淋的,昂揚揚的,好像從集上回來摸到了大獎的樣子。可是現在人都沒有一個了。韓忠的屋頂在霧氣蒙蒙的深處,有個影子而已。她又發現了有個影子,在自己的腳下。在西南角的屋頂旁。她寒毛倒豎,以為是個死屍,黑乎乎的,大大的。等她定了膽看時,是一隻冰箱,浮在屋頂旁;她抓到了看時才知是個冰箱。她家裏沒有冰箱,大女兒家有,她認識這個東西。

她拽著冰箱的一角,心想不知是哪家的,她想找個繩子把它綁住,屋頂沒有,晾衣的是鐵絲,解不下來。冰箱是個大東西,不知裏麵裝著些啥。她這麼拽著,想拽上來,太重。一失手,冰箱就晃晃悠悠地流走了。

她開始吃紅薯,她坐著。她想一切都是命吧,冰箱有冰箱的命。該歸你的歸你,不該歸你的不歸你。現在,一切都不歸你了,隻剩下一個屋頂。

可她坐著踏實,簡直什麼事都不想了。在大女兒家她卻坐臥不安。

這一天她就這麼坐著,坐在屋頂上,看水,看水上的東西。有一條機帆船來過,在遠處響,並沒有朝這邊來。好像是到韓忠的屋頂那兒去了,好像有人往船上搬東西。

她坐了一天,吃了兩個紅薯,喝了一瓶礦泉水的一半,另一瓶水擰不開蓋子,她丟在一旁了。腳下有的是水,她喝了兩口,渾的,有沙,咯牙。她穿著紅色的救生衣,坐在屋頂上。救生衣很厚,前後有幾塊又泡又硬的東西,還有衣領,卡著自己的脖子。

她想起廟裏打坐的和尚,泥菩薩一樣的,她就這麼坐著,想和尚的樣子,她也閉上了眼睛(眼睛因紅腫生疼),就這麼坐著,一動不動。

她不知她就這麼坐著坐多久,水也不知什麼時候從她的眼前消失,好讓她踏著幹爽的樓梯下樓去,去灶膛點火,去洗衣和喂豬,去給孫子掖被趕蚊子。去端出自己的針線笸籮繡個鞋墊,繡個枕頭,鴛鴦喜鵲仙桃什麼的,胖崽老壽星什麼的(這可是自己年輕時就拿手的活計)。要不從屋後的小路慢慢吞吞地走到大女兒家去,看莊稼,看別人的菜園和門前晾著的幹蘿卜、鹽菜、幹豇豆,找張媽、李媽和剪窗花的何媽說說話,看在路上拿棍子唬人的張媽的憨頭兒子(這憨兒舉著棍子但從不打人)。她就這麼坐著,忘記了時間。

坐著總會腿酸。她想到樓下灶屋後頭自己有個壽木(棺材),去年生病的時候要兒子上漆,兒子沒上,可她也好了。要是把壽木抬到屋頂上來,她躺在壽木裏,那就輕鬆多了。壽木還在不在呢?還有壽木旁的兩頭豬,還有大女兒為她做的一身裝老的壽衣,一套藍的卡的新棉襖,沒衝走也爛了,誰還幫她做壽衣?那樣泡鬆暖和的壽衣?大女兒?讓小女兒做?小女兒不提她了,小女兒嫁回了老家湖南,聽說今年也淹了,現在也沒有消息。小女兒嫁給了老家一個收銅錢的本家,這本家還收一些壇壇罐罐,鄉下人裝鹽的罐子,裝油的罐子,還有夜壺他都收。那賺啥錢呀,有一回到長沙去賣這些銅錢呀罐子呀,全被人砸了,差一點命都丟了。小女兒說,這女婿賺的錢都賭了,好賭,好賭的人敗家。話又說回來,不賭的人也敗了,兒子不賭,如今也全敗了,被水敗了。唉。

坐著吧,坐著。她說。

第三天有一隻船劃來了,是捕魚的,小船,很小,不像船,像用幾個盆子綁著的筏子。在水裏下絲網,絲網上有許多跳躍的陽光。那船沒有看見她,看見一個在屋頂上幹坐著的老太太,枯樹蔸一樣的老太太。他們肯定以為那是一堆雜物,不是人。

第四天的上午她的兒子、媳婦和大女兒終於來了,坐機帆船來了。老太太還是老太太,隻是瘦了,還是端坐著。那些煮紅薯似乎沒有吃,全被她捏成了一些小玩藝:有兩隻豬、有雞、有鴨子、有碗、有腳盆(腳盆裏還放著一個小搓板)、有床,還有壽木。最絕的是有個長小酒壺的胖崽,正翹著酒壺對準碗滋尿呢。

桑田是在拆檁子時被檁子戳中的。

是他的爹戳中的。戳在腰上。

沒有當一回事,繼續拆檁子。拆到後來,腰越拆越疼。喝了幾口槽坊的酒,還是止不住。往常,哪兒疼喝幾口槽坊的酒就止疼了。連胃疼喝酒都止得住,今天腰疼止不住了。頭上的汗一顆顆冒出來,揩了,又一顆一顆冒出來,像篩子往外冒黃豆。

老婆說:“那就去醫院。”

桑田說:“越快越好。”

桑田的爹說:“我不是故意的,把我槍斃我也這麼說。”

桑田說:“沒哪個槍斃你。”

桑田的爹一點都不認錯,看著酒廠的人把廠長桑田扶上那輛小輕卡,站得遠遠的。他不認錯,他氣呼呼地抽著煙,吐唾沫。

車沒了,檁子都堆在路邊,還有酒廠的那些設備,有兩台電機。桑田的老婆說:“要淹是沒辦法的,讓它們淹去。”

桑田的爹說:“大家快拆呀。”

沒有誰拆了,都住了手,有幾個去了醫院,陪桑田,屋上隻有桑田的爹一個人,爬在高高的地方,拆檁子。

“小心你又捅到別人了。”有人這樣說廠長的爹。

“我操你們的媽。”廠長的爹也就是桑田的爹在屋上罵。

桑田抬到醫院裏,醫院裏住滿了人,都是分洪區轉移時車撞傷的、打傷的、喝農藥自殺的、中風的。

桑田對醫生說:“不要緊吧?打一針我就回去,還要拆機器、檁子呢,聽說今天晚上非炸堤不可了。”

醫生說:“抬到手術室去。”

桑田的老婆臉都白了,說:“他是廠長,轉移都等著他。”

醫生說:“你是要錢還是要命?”

桑田的老婆說:“要命。”

醫生說:“這就對了。”

馬上給桑田開腸破肚,在裏麵割出一個破裂的腎髒,舀出兩大碗幹血來,說:“再遲一個小時,命就沒了。”

桑田十分清醒,破他的肚,割他的腰子,他都清楚,藥沒把他麻倒。他是個下崗工人,所以他不在乎疼與不疼。他看了看醫生遞來的東西,那盤子裏血糊糊的家夥,說道:“跟豬腰子沒兩樣。”

醫生說:“是不是扔了?”

桑田說:“扔了。不扔未必炒了吃?”

割了一個腰子,人就軟了,沒勁了。命是保住了。廠裏的人都來看他,都是過去的下崗哥們,後來他另弄了個酒廠,把甩手閑玩的哥們都招到了自己的門下,弄碗飯吃。這飯吃得不錯,餐餐有酒喝,哥們姐們都感謝他。來看他的人絡繹不絕,擠破了病房門,都眼巴巴地望著他,他是他們的主心骨,是他們的飯碗。

“就那麼捅了一下,就能把腰子捅破嗎?”他們說。

晚上的洪水沒來,大家鬆了一口氣。要桑田的爹去安全區的醫院看看兒子。桑田的爹不去,說:“我又不是故意的。”

別人說:“你兒子的命差一點斷在你的手裏了。”

桑田的爹說:“我未必害他?沒有道理。”

別人說:“你去看看麼,他沒有生命危險了,就掉了個腰子。”

桑田的爹說:“我又不是故意的。”桑田的爹中氣十足,因為他有兩個腰子。

桑田那時候下崗了,是準備大幹一場的,他邀了兩個人,在分洪區鄉下靠馬路買了地,發誓造自己的好酒,醉倒天下人。酒廠後頭有豬圈,豬圈後頭有魚塘。酒糟喂豬,豬糞喂魚,循環生產,一點都不浪費。桑田的兒子這天傍晚在魚塘的一條船上吃飯;他端著碗,躺在船頭,仰頭看天,桑田的爹也就是桑田兒子的爺爺過來了,上船拎起桑田兒子的耳朵,拎上岸來,劈頭兩巴掌,說:“要你不在水邊玩。”

桑田的兒子很有些高了,很倔,反駁說:“你把我爸腰子打破了,又想把我的腰子打破是怎麼啦?”

桑田的爹說:“打破就打破。”又甩過來兩巴掌,後被人拽住了。

桑田的爹怒氣衝衝說:“打破就打破,打破就打破。”

桑田的兒子突然跑了,跑進茫茫的分洪區裏。大家連忙去找。有手機的每隔十分鍾問一下114,打聽沙市的最新水位。114新增的項目是報水位。桑田的兒子不會水,萬一分洪了,桑田的兒子在分洪區就險了。

找了兩個小時,總算找到了桑田的兒子,躲在一家菜園壁子下哭泣。有人照他的臉和眼睛,都是腫的,是被他爺爺打腫的,眼睛是哭腫的。他哭著說:“我爸隻剩一個腰子了。”

桑田在醫院得知兒子的話哭了。在手術台上沒哭,這下哭了。他哭,是說他兒子到老了是能依靠的,這伢心好,懂事。

桑田也罵發誓不來看他的爹,說:“他死得著了。”

桑田也是個孝子,可今天說這個話。桑田天天給他爹酒喝,他爹七十多歲了,喝得紅光滿麵,他的工作就是照照魚塘,看有沒有人偷魚、釣魚。沒事了就跟魚塘周圍的生人說:“我兒子是大老板,大哥大都有兩個。”兒子桑田得知後,說:“小心人家把你我都逼在屋裏殺了。”爹說:“那怕什麼,有錢就是有錢,裝得窮。”桑田說:“你兒子可是下崗工人,曉得啵?”爹說:“莫哄我。”

爹莫非已經返老還童了?爹不來看他,是不想承認將兒子弄殘的責任。他很虛了,既不想承擔,也不想承認。

桑田在醫院裏呆了七天,刀口就癢起來了,就要出院。醫院說,可以出院。桑田問今後是不是就廢了?醫生說,割一個腎沒問題,人其實一個腎就夠了,工作量隻有一個腎的十分之三,你說多一個少一個怕麼事。“腰還是不硬了啦?”桑田說。“反正重活少幹一點了,”醫生說。“喝酒呢?”桑田問。“你看著辦吧,”醫生笑著說,“最好是不喝。”

桑田出院了,住在堤上,扒口行洪了,酒廠在滔滔的洪水中。他的死活不去醫院看他的爹坐在堤上的棚門口,不答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