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洪水六記(3 / 3)

有人說:“你給桑田說幾句話麼。”

桑田的爹橫著眼睛說:“沒有說的。”

桑田說:“你還有氣嗎?”桑田說話蔫吊吊的,臉也蒼白。

桑田的爹說:“要殺要砍由你的便。”

桑田沒理他,叫了一條船,讓人劃到大水裏麵,在自己含辛茹苦建起的酒廠上空轉了一圈。酒廠的牌子掛在公路邊的一棵樹上,離水不到兩尺。公路成了水路,走著許多船。

他覺得腰軟得狠,好像沒有支撐了。“怎麼水來了,我就少了個腰子呢?”他很傷心。

晚上吃飯的時候,大家都說好話,都端著酒,說:“真是撿了一條命。廠長還是要的,大家不能散。”

端著酒,最後撤出時出的一甑子酒。桑田不能喝。大家有意促成桑田與他爹的和好,便說:“讓桑伯代廠長喝。”

桑田的爹坐在棚門口。人們把酒遞給他,發現他在那兒哭。對著堤下的洪水說:“我又不是故意的。”

一時間棚子裏安靜了下來,都把酒放在桌上。

好久桑田的老婆說:“爹你喝酒,多說些話!”

但是這時候桑田的爹突然放下酒杯朝堤下的洪水中跑去,跑得飛快。大家知道桑田的爹做什麼,趕快衝出棚子去抓桑田的爹,終於把那老頭從水裏撈出來了,桑田的爹一下子就中風了。

在醫院裏桑田的爹不能吃,不能說,眼巴巴地望著他的兒子桑田。想說什麼,已經說不出來了。

各個銷售點來要酒的人,找到棚子裏的桑田,桑田說,隻有水,沒有酒。以後有沒有酒也難說。因為我不敢喝酒了,水退後再造出酒來,我都沒有興趣喝了,我不喝,你們還銷我的酒?

桑田是一個能喝的人,早晨起來,一根油條喝三兩酒,喝自己釀的酒,醉人。過去喝廠裏的酒,醉是醉,但不香,現在是又醉又香。因為廠是他的。他喝酒,才有說服力,就憑著他臉上的那種酒光,他的酒也會成緊俏貨,他就是活廣告。

他的爹也是一個活廣告,恨不得整天睡在酒缸裏。十幾天以後,他的爹就死了。桑田將甑裏的酒把爹澆透推進爐子裏燒了。燒時桑田直抽自己的嘴巴,說:“我咒他了。”

丟了一個腰子,死了一個爹,桑田站在堤上說:“水啊,水。”

試著喝了一口酒,要老婆朝酒壇裏丟了十支西洋參,說是補腎。

老婆不讓他喝,可他非要喝,偷偷地喝。

每餐三口,每天三餐,共九口。沒有滋味。

水就退了,他在泥濘裏上檁子做廠房。將他腎戳掉的檁子又上了屋頂,撐起一片天空。

他需要資金恢複生產。銷售戶來了,都知道他需要錢,都知道他掉了腰子不能喝酒。他要他們投資,年息兩點,三年還本付息,說,一口酒一千。

五十萬集資款到手了,東北的紅高粱用火車轟隆隆地拉來了,豬場裏有了豬叫,魚塘裏有了魚躍。

又是一片酒香。

他又能喝酒了,早晨起來,韻幾口酒,看著槽房頂冒出來的蒸汽與炊煙,對人說:“已經掉了一個,沒有啥可怕的了。”

他給爹起了個墳,墳高五米,沙市45.5m的水也淹不到了。墳裏埋了壇好酒,給爹喝。他對墳說:“您欠我一個腎,我欠您一條命,兩不找了。”

自己的酒自己品,用洪水釀出的酒,比什麼都香。

倒塌

搶救子堤的有八千人。這八千人全是解放軍。八千解放軍全成了泥蟲,蠕動在堤上堤下。從孟凡的樓頂往那兒看,那些官兵就是一窩泥蟲,銜著泥,子堤一寸寸見漲。聽說洪水離這裏隻有七公裏了,能聽見隱隱的咆哮聲了。子堤搶起來,這子堤裏的人就有時間轉移了。

時間已經不多。

“你們不能往子堤上搬,子堤是保不住的,水有五米深,子堤才兩米……”永和村的副書記孟凡聲嘶力竭地喊。“你們把電視機搬到我家樓上去,我家房子最高,你們相信我……”

他的房子的確最高,也最好。

那是他在武漢打工掙的。那時候他想到武漢尋點事做,見識見識並賺點比種穀來得快的鈔票。他曾在解放大道的一個街心花壇裏露宿了四十多天。他這個中共黨員,看到在自己的黨所領導下的城市,卻沒有自己的安睡之地。那些肯定不是黨員的市民,卻在這個城市裏比他活得更好。他忽然明白了這一點,他不過是一個鄉下黨員。於是他拚命掙錢,準備回去做一棟好屋,善待老婆,然後過鄉下黨員的生活。

他先是在碼頭上挑沙,後來跟漢正街的“扁擔”打了一架,才謀到了一份下河挑瓦罐的活計。後來又賣菜,半夜三更拖著軸承小車在無人的大街上行走。他租了一間小閣樓在裏麵四十多度的高溫下寫了一些打工心酸的小文章,斷斷續續地就讓一家晚報給登了。憑著這幾個小文章,蓄著小胡子的沒有文化的瓦罐店老板不僅大方地付了欠他幾個月的工資,還重新要他回店裏來,幫他照店。後來,他又跟一個荊州老鄉在漢陽的宜黃公路旁合夥辦了一個竹木場,專門賣鹹寧的毛竹與楠竹,他忍受著荊州老鄉的算計和當地惡棍的騷擾。在近五年的時間裏,他賺了錢,卻換來了滿臉的皺紋,還有一雙憂鬱的眼睛。

回家後這個不到二十六歲的小夥子,就像四十歲的男人了。他做起了全村最高的房子,還有一荷包的活錢。在家鄉,他受到了那些窮鄉親的尊敬,人們說他有能耐有文化,在村裏寫出的標語跟書上印的字一樣。他被選為村裏的黨支部副書記,專抓計劃生育工作。

這個在外闖蕩了幾年見過世麵的小夥子依然很靦腆,不像其它村裏抓計劃生育的副書記有那麼多葷笑話,嘴一開就滑到了男女的那事上去了。這個孟副書記讓人上環就上環,讓人結紮就結紮,不說多話。他帶領一隊婦女去鎮上上環的時候,一個人走在後麵,以防她們逃脫。上環村裏沒錢,他就用打工掙來的錢墊付。等上了環,給婦女們一人買兩個鍋盔。然後說:“你們先回去吧。”婦女們有一點遺憾,想跟這個滿臉皺紋卻臉皮很薄的副書記開點玩笑,想扒他的褲子給他灌沙,但無從下手。

帶著男人去結紮那就麻煩多了,結紮得在鎮上住上幾天。結紮,住旅店的錢,也得他墊付,村裏窮了。這個副書記,知道為鄉親們做些什麼。他買了幾個煤爐子,又是自己先墊錢去買了一筐腸子,為結紮的男人們煨肥腸湯喝。結紮後他還得當擔架隊員,將他們一個個從醫院抬到旅店裏去。對男人,他會開幾句玩笑,說:“還翹不翹得起來?”結紮的男人說還翹得起來,他就說:“我說結紮不是劁豬閹雞吧。”

這個副書記跟所有村幹部都不同,不穿西服,不會喝酒,也不抽煙。他頗受人抬舉。都聽他的,連最難做的計劃生育工作他都做得好。今天,洪水要來了,他的聲音很弱,聽他的不多,村裏的人都像炸窩的黃蜂。

“搬到我家去啊,隻準搬電視機!”他在村裏到處喊。“隻放電視機,不放別的……”

電視機值錢,在鄉下,除了牛,就是電視機了,電視機,不管黑白、彩色,都是寶。電視機比鄉人的命還寶貴。於是,他決定把自己的三樓騰出來,不放別的,不從一樓二樓轉移自己的東西,給鄉親們。關於這一刻的決定,可能在多年前露宿漢口的街頭就想好了。人最後可能應該這樣,不吃,不喝,不睡,也應該這樣。

鄉人先是不想搬,後來電視機就湧來了,潮水一樣湧向孟凡的家,還有鍋盆碗盞,還有被子衣物。“都不準放,隻放電視機。”他說。他阻止人們放別的,在三樓向外扔不相幹的東西,一捆一捆往下扔,也不管是誰的,也不怕罵。

電視機碼成三層,密密麻麻地堆在樓上。後來,堆上了樓頂,他找了雨布,將樓頂的電視一點點蓋上,壓好。

“還有沒有,都搬來呀!”他站在樓頂上喊。“沒有我就鎖門哪!”

他鎖上了門。那是防止水淹後有人偷竊。他用了一把大鎖,鎖住三樓的門。他粗略地點了下數,有一百五十多台,大大小小,最大的也就是21英寸,什麼牌子都有,紅的、灰的,各種顏色,有的像從垃圾裏掏出來的,煙熏火燎都烏黢麻黑了。

這下萬無一失了,這比分散到河堤上好,河堤上不安全,連睡的地方都成問題,還怎麼管電視機去。

孟凡是爬上最後一輛解放軍的搶險車撤離的。洪水衝向子堤的那一刻,兩米高的子堤築起了,八千子弟兵一聲令下,爬上了已經發動的汽車。他看到許多士兵已經累癱了,被戰友們抬上汽車。轟轟隆隆的車隊向河堤開去。

子堤漫溢是在第二天的八點鍾,這時天空異常明亮,太陽像金子一樣抹在孟凡的三層樓牆上,四周的輪廓像鑲了一道金邊,像漢口夜晚高樓的霓虹燈。也看得到子堤。不過一眨眼子堤就漫了,又一眨眼就衝決了。

孟凡的房子在子堤外一百多米處,水剛開始漫進一片棉花地裏,然後直朝村裏撲去。這些孟凡在高高的河堤上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眼很好。他看到水從子堤的決口處撲向村裏最高的房子,他的房子。

他還真真切切地看到,那洪水不是衝擊,不是朝他房子的兩邊流去的,它直搗他房子的地基底下,這洪水像一隻凶猛的野獸的巨爪,往他房子的地基深處掏。

孟凡已經看傻了,他看到他的結實的三層樓房被掏空了,底下形成了巨大的空洞,恍惚中那三層樓房似乎被洪水抬起來了,離地三尺,洪水撬開樓房,向更遠的地方撲去。沒有幾分鍾,這高高的樓房就在沒有了基礎的情況下訇然倒坍了。他看得十分清楚,看到一台又一台電視機朝前傾瀉而出,衝進洪水裏。那是電視機的瀑布。全村的電視機。

八點鍾的太陽鑲出的金邊不見了,那金邊散成了碎金,在洪水的波濤中點點閃爍,閃出一片寂然。

整個河堤幾乎在同一個時刻爆發出了一片哭聲。孟凡才知道,所有河堤上的人,都在盯著遠處他的房子。暗暗地盯著,揪心地盯著,比他看得還清楚。

跟著蜂走

如果將蜂子失去,他基本上什麼都失去了。他——黃興武。今年快五十三歲,頭發白了,牙齒已經掉了七顆,由於長期在外養蜂,(拿文化人說的是追花奪蜜到天涯),患上了嚴重的胃下垂毛病。酒不得喝,茶不得喝,就用沒齒的嘴嚼點饅頭,然後——他一個人,逮到啥菜吃啥菜。一個炒豇豆啦,或者二兩豬頭肉啦,要不就是一碗鹹醬。他想喝酒,尤其是每當蜂群奔向三月油菜花開的田野,風像女兒小時候的手摸過他的麵頰,窪地的紫雲英就像那黃閃閃的田野中的一件小花衣。蜂采著蜜,把所有的陽光都釀成嗡嗡的叫聲,聽起來濃得像蜂王漿一樣化不開。但是他不能喝酒,他生活中惟一的樂趣就是收蜜,然後——在入秋後,押送著十幾箱蜂子入川。

他第一次入川是在哪一年呢?據今年多少年了,他記不太清楚了,反正那時候還是一個小夥子,還沒有結婚。那時候,他的成份不好,父親老是接受批鬥。父親寫得一手漂亮的美術字,能辦牆報。白天在大隊提著石灰桶四處寫標語,辦牆報,晚上就拉去批鬥。他無法忍受那種精神的鈍刀子割肉般的摧殘,他內向,無言,整天低著頭走路,加上頭上的兩塊癩疤,這樣,他就一狠心跟一個養蜂人跑到了四川去養蜂。這樣,他與遙遠的景物和人打交道,獲得了解放。他吃館子,睡牛棚,也幹啃山芋。

在他三十一歲那年,這個流浪成性的單身漢,引回了一位比蜂蜜還漂亮的女人。這個巴山女人臉色白白的,圓臉,年輕,背著個巴山背簍。這麼漂亮的小女人竟跟上了成份不好的“癩武”——癩武是他的諢名。而他隻花了五十斤糧票。就這樣,癩武因為養蜂,找到了比全村女人都漂亮的媳婦,而如果他在當地找的話,連瞎眼的女人也不會輕易地跟他。

但是結婚後,巴山女人沒跟他過幾天安逸的日子,在巴山女人生下一個女孩之後,這個流浪成性沉默寡言的養蜂人就慢慢露出了他暴虐的本性。在他低矮的茅屋小院裏,常常傳來巴山女人殺豬般的慘叫聲,之後,大家就會看見那個背簍背著一些髒衣、胸前用兜布兜著一個小孩的巴山女人,青腫著臉麵,頭發蓬亂地下河去洗衣。

“她多麼可憐。”大家暗暗地感歎說。但誰都不好去管癩武,特別是癩武的父親死後,這個沉默寡言的養蜂人誰都不想答理,養蜂,收蜂,晚上挑一擔牛糞回來在牆上貼成糞餅以備曬幹後生火。大家不好去勸癩武,也不敢跟巴山女人說話,巴山女人看見鄉鄰也隻是淒然一笑,還是那麼圓臉,還是那麼白淨,有些地方有血痂,腿似乎也瘸了,但這些絲毫不影響她的漂亮。癩武的女兒也慢慢地能走路了,能端著碗吃飯了,這個女兒極像她的媽,也是圓臉,也很白淨,眼睛很大,睫毛很長,像個洋娃娃,完全不像鄉下的孩子。可癩武不喜歡她,他不喜歡女孩,當女兒端著碗在門口吃飯,有時候無緣無故地就被她爹癩武一巴掌,打掉她的的飯碗,把飯碗也踩碎了,往死裏打,一個小孩,經常被打得閉氣,另一個女人也當然免不了陪揍一頓的懲罰。

在女兒能收雞糞、剛背著書包上學的時候,女兒的母親因為再也無法忍受他的拳腳,在八十年代初,隻身跑回了四川老家。老婆的離去似乎使他有了些猛醒。在半年的難耐之後,他帶著十幾箱蜂子去了四川,低三下四地乞求老婆回來。可是,老婆再也不想回來了,她對他徹底冷了心,也許當初那個苦難日子裏五十斤糧票加上這個湖北的平原人癩武的一番神吹,使她的父母將她投入虎口,出了虎口的人,怎麼能再回心轉意呢?何況今日已不是過去無吃無穿的日子。他一個人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並且丟失了兩群蜜蜂。

女兒漸漸大了,長成了全村的一朵花,他不再打她,卻對她管得很緊,不準她跟男同學說話,看見後要嚴加盤問,惡語相向。這樣到初中畢業後,女兒在家閑玩並幫他做飯洗衣,他要到處養蜂,因不放心女兒,隻好在本地。他惦記著四川更好的蜜源,這樣,女兒也大了,就尋思給女兒招一個女婿。老婆走了,不能讓女兒也離開他,這樣到老沒個依靠。然而,說了兩個,女兒都不同意,說到第三個的時候,女兒一字未留,又跟她的母親一樣不辭而別,去了廣東的惠州。這一次對癩武的打擊決不比當年老婆的出走輕,而且更嚴重。女兒是他的命根子(隨著年齡的衰老他愈來愈這麼感覺),而女兒所去的地方,是被村人不齒的地方,是讓人提起來臉紅的地方。大家都知道許多熟悉的女人去那裏從事什麼樣的買賣。癩武沒幾天就將那些蜂子交人代管了,買了車票去了惠州。整整八天九夜,被人轟、罵甚至動手,得到的消息是:女兒又去了海南。一切都證實,女兒加入了黃色娘子軍,投入了那些有錢的但性病纏身的海南男人的懷抱。

他心力交瘁地回來守著他的十幾箱蜂子,在那個已經成了瓦屋的小院,嗡嗡的蜂子成了他惟一的伴侶。這兩年聽人說女兒在海南賺了不少的錢,都寄到四川她的娘那兒去了,給他一分錢也未寄過,也未來過信。女兒是不是覺得無顏告訴他,也是因為恨他。她跟她的娘一樣,深深地恨著他。

八月的這場洪水,他來不及轉移,就跑出了一個人。那天他正在堤上防汛,聽說潰了口,他本來是去搶蜂子的,但洪水把他和他的自行車打了個人仰馬翻,他在洪水裏翻了十幾個跟頭,懵裏懵懂地還抱住了一根樹,這根樹就在離自己小院的幾十米處。他甚至看見洪水衝進了自己的小院。後來,他避開洪水的主峰,遊上大堤,保住了一條命。

就這一條命了,命還有什麼用呢?他住在大堤上,用十幾個裝救生衣的紙箱子搭了個棚,吃政府發給他的快餐麵。潰口的半個月之後的一天,他的紙箱棚門口出現了兩個人。他從低矮的棚子裏鑽出來時,看到了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男人五十多歲,女人四十多歲;男人他不認識,女人他認識,是他的四川前妻。

“來看你來了。”巴山女人說。男人很和藹,和藹的男人也說他們是在電視上看到的,電視上天天報導這兒潰口的事情。女人說“來看你來了”,眼淚就出來了,癩武眨眨眼睛,想流淚,沒流淚。多年他沒看到前妻了,前妻還是老樣子,那個男人就是她現在的男人了。

“都淹了嗎?”他的女人說。他的女人和她現在的男人給他帶來了許多吃的,還帶來了許多衣裳,都是從四川帶來的,在堤上的過去鄉鄰都看到了這一切。癩武讓他們放下了,他沒說話,他撇撇嘴。這太突然了,他完全沒有想到他的前妻會千裏迢迢來看他的,沒有想到這女人會再來,會重新見他。可是,他的女人來了。

“我就這幾塊紙盒子,”他指著自己的棚子跟他們說,“蜂子一箱也沒搶出來,都淹死了。”他過去的女人想找一條船到過去的家去看看,他才因此這麼說。

他過去的女人要去,他過去的女人在電視上看到了那個過去打她罵她的湖北垸子,熟悉的垸子,她哭了,大哭了一場,在電視上天天找她熟悉的景物,找熟悉的麵孔,她決定來一趟湖北,於是她就來了。

他不知是真不曉得那往村裏的路和自己的屋脊了,也真是,茫茫的大水,誰呢,哪兒是誰的家呢?可過去的女人說出了一句話:“跟著蜂子走。”這話很讓他詫異,蜂在哪兒?跟著蜂走幹什麼?這句話證明她曾是養蜂人的女人。

她看到了蜂,他沒看到。她看到了三三兩兩的前夫的蜂,而他看到的是一片大水,什麼也沒有,光禿禿的。

船就劃去了,在水麵上,她看著那些嗡嗡的蜂子,一路上都有蜂子,散失的蜂子,蜂子知道家嗎?蜂子往哪兒飛呢?

“跟著蜂子劃,沒錯。”那個已近中年的巴山女人說。他們的船就進了大水深處。蜂子從四麵八方飛來了,它們順著一條路飛去,那條路在大水之上。

後來癩武終於看見了,成團成團的蜂子,正盤旋在隻露出一點點的屋脊上,他的屋脊。它們還記得大水之下它們失去的巢箱嗎?人都走了,蜂卻永遠記得這個水下的家。它們正從遠處飛回來。他知道,它們的口裏都含著一口嫩鮮鮮的秋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