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世俗所謂的大人物中,竟有動輒發脾氣的;拍桌子,摔茶碗,罵人,打人,諸如此類。發脾氣的時候麵紅耳赤,氣促心跳,不但自己吃虧,樣子也難看。大人物是要裝得有威可畏,有儀可像的。竟肯以難看的樣子示人,而自損其尊嚴,其中必有不得已者在。什麼不得已呢?曰:生活上有不如意的地方。
人生活在社會裏麵,社會既存製度,是一種使有些人的生活如意,而另外一些人不如意的東西。就現製度說,如果是官,是上司,是老板,是地主,是師傅,是丈夫,是嫖客,是太太,就比較如意;是百姓,是兵士,是下屬,是夥計,是工友,是佃戶,是徒弟,是欠債的,是妻子,是娼妓,是丫頭老媽子,就大不如意,生活上大不如意,容易動肝火,有發泄的機會就發泄,是不足為奇的。比如“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本以為時乖運舛,為天地所不容;及至聽見陸謙和富安的談話,原來是這兩位仁兄在謀害,怎叫他不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呢?武都頭滿腹含冤,無可申訴,一聽見張都監和張團練的談話,原來所謂冤者,正是這兩位恩公的詭計,又怎叫他不三屍神暴跳,七竅生煙呢?
但,大人物在現製度下,應該是屬於如意的一方麵,為什麼也發脾氣呢?那是因為不如意的人發了脾氣的緣故。不如意的人既然發了脾氣,就對於現狀不能不有或多或少的危險;促成社會的或多或少的變動。他們是不如意的,也就是貧困的,勞苦的,卑賤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當然希望這變動,樂意這變動,一變動,他們的生活就說不定有多少改善的可能。大人物和他們相反,他是如意的,即在現狀之下,是富有的,安逸的,高貴的,被尊崇與被供奉的;當然不希望變動,一變動,自己的生活就會改惡。縱然是大人物吧,要社會完全照自己的意思,一成不變,也難以辦到,因為社會上真有人的生活不如意,而那些人又出奇地多;真有人在那裏發脾氣,而脾氣又發得出奇地大。如果仍照自己的主觀要求,以不變應萬變,以少變應多變,以緩變應急變,以假變應真變,那就自己倒很容易變成日暮途窮,倒行逆施,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不知是世界跟他開玩笑,還是他跟世界開玩笑。這是大人物之所以有脾氣的根本原因。
凡發脾氣,必定有對象,對象必定是人;如果對自己發,對草木鳥獸,什物用具發,那隻能算是發脾氣的變種,不能列為正宗。同時,凡發脾氣,必定是被發的對象啞口無言,或者連聲謝罪。否則就是兩人吵嘴,打架,而不能叫做某人發脾氣了。如果這樣,那就有許多人雖有脾氣,也不一定有發的機會,百姓不能對老爺發,兵士不能對官長發,下屬不能對上司發,夥計、工友之類不能對老板發,佃戶不能對地主發,徒弟不能對師傅發,欠債的不能對債主發,妻子,尤其是下層社會的,不能對丈夫發,娼妓不能對嫖客乃至鴇母發,丫頭老媽子不能對太太發,那些人多是直接蹂躪他們,使他們的生活不如意的,也就是正應該對之發脾氣的,可是他們不能發,一發,生活就會變得更不如意,甚至不能生活。豈但不能對那些人發,有的恐怕就根本更無別人可發。但這隻就一般而論,林教頭,武都頭就都發過脾氣,而且一發而不可收拾的。
百姓,士兵們不能對官老爺們發脾氣;反過來說,官老爺們卻可以對百姓士兵們發,豈但可發,並且正是發的好對象。一邊是“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一邊是“不怕官,隻怕管”,一物降一物,什麼人對什麼人發脾氣,什麼人被什麼人發,按部就班,毫不假借。但這決非有了脾氣,幸而有對象可發;倒是先有了可發的對象,這才產生適應那對象的脾氣。沒有百姓,他就不是官;沒有士兵,他就不是官長;沒有下屬,他就不是上司,沒有夥計,工友,佃戶,徒弟……他就不是老板,地主,師傅……,不是那種人,就不會有那種脾氣,要發也就無從發起。過去的社會,君對於臣,主對於仆,都是絕對的權威。君主不把臣仆當作和自己同等的人看待;臣仆也不敢自謂與君主同等。於是一麵養成了君主的驕縱,一麵也養成了臣仆的忍耐。三十幾年來,政製有了若幹改變,社會也有若幹改變,但有些人,尤其是大人物之類,如前所述,本是不願意改變的,他們的觀念,也就真正毫不客氣地沒有改變。總還以為官是民之父母,某種地位,是古之帝王。自己成了帝王就要發帝王脾氣;沒有成為帝王,就忍受別人的帝王脾氣,而對自己的下屬發上司脾氣。昨天還在忍受別人的帝王脾氣,今天就可對別人發帝王脾氣;昨天還在對別人發帝王脾氣,今天也可忍受別人的帝王脾氣。在君主行乎君主,在臣仆行乎臣仆,他們倒是兩者都能適應的。加之社會既在變動,不如意的事本多,要拍桌,摔碗,打人,罵人或者看別人拍桌,摔碗,被打,被罵之類的事,就傳到我們小百姓的耳朵裏來了。
從大人物常發脾氣這事看來,莫非咱們這時代真要向前跨一步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