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雲之冷(上)(1 / 3)

無常定,難為知已難為敵。

驚雲,又是驚覺,霍驚覺,又是步驚雲。

誰將會成為他的敵人?

誰又會願意成為他的知已?

※※※當霍步天第一眼瞧見步驚雲時,正在他與步驚雲的娘親玉濃成親之日。

那時候,步驚雲還隻有五歲。

在這個孩子的雙目之中,霍步天仿佛看見了寂寞。

那是一種令人無法了解的寂寞,不應在一個小孩眼內出現的寂寞。

可是,卻偏偏出現在年僅五歲的步驚雲眼內。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那天,是霍家莊的莊主霍步天續弦的大好日子,霍家門前早已張燈結彩,滿堂賓客,飲酒談笑,喜氣洋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片歡樂。

隻有一張臉兒沒有歡樂!

那是一張小孩的臉。

這孩子正抱膝坐於霍家莊的一個寂寞角落裏,大紅的燈籠映照著他那孤單的身子,小小的影兒投到地上,像是灑滿遍地伶仃……

他坐著的地方,距離每個人都異常遙遠。他的心,亦同樣遙遠。

塵世間的種種歡樂,均與他無緣。

所以,當霍步天與賓客們興高采烈地經過那個角落時,他還是一眼便看見了這個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這孩子仍然在靜靜的低著頭,也不知在思索著些什麼,鬥然瞥見一雙穿著錦靴的大腳踏了過來,翹首一望,原來是一名身穿鮮紅吉服。高額的陌生漢子。

這名漢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霍步天。

孩子像是對眼前人沒有什麼興趣,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頭自顧沉思。

霍步天其實不認識這孩子,隻是見高朋滿座,怎麼會有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孩瑟縮在這個無人理會的角落中?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賓客過來看看這個孩子。

霍步天溫言道:“小娃兒,你怎麼獨個兒坐在這裏?”

沒有回答。

霍步天隨即會意,問:“你不愛說話?”

仍是沒有回答。

“你不能說話?”霍步天再問。

那孩子猝地舉頭盯著他,神情異常倔強。

他有一雙很冷很冷的眼睛。

霍步天拿他沒法,惟有繼續問:“既然你懂得說話,何不先告訴我,你爹娘在哪兒?”

孩子眼角閃過一股傷感,跟著望向西麵一間燭影搖曳的房間。

那是霍步天與新婚夫人玉濃的房子,她此刻正頭披紅巾,置身其中等候著。

霍步天陡地一愣,上下打量這孩子,問:“你……你就是——驚雲?”

那孩子看來也明白眼前的方麵漢子是誰了,然而臉上依然毫無興奮之意。

霍步天則異常錯愕,這還是他第一次見步驚雲,在此之前,玉濃雖曾向其提及她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卻從不讓他和自己兒子會麵,她說,她的兒子隻會帶來不幸……

今天,他終於能麵對麵地看清楚步驚雲了。

但見此子粗眉深目,輪廓毫無半點孩童稚氣,個子更比同齡孩子高大,雖然乏人理睬照顧,卻不憂悒,反之更流露一股異於常人的不群氣度。

正因這股氣度,使他看來像是天上浮遊不定的雲,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許也如雲般飄渺,難於捉摸。

雲無常定。

縱然他此時身披一襲破舊粗衣,亦難掩眉宇間的獨特,他是一個異常獨特的孩子。

忽地,霍步天似有所覺,連聲呼喝道:“福嫂!”

福嫂迅速應聲趕至,她是負責照顧霍家孩子的老婢,白發蒼蒼,模樣卻頗為慈祥。

霍步天微帶責備之意,道:“福嫂,你怎麼不給新少爺換上新衣?”

福嫂素知老爺品性隨和,此際卻反常含怒,知道他甚為重視此子,嚇得訥訥而言:“是……是新來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會少爺。”

“有此等事?”霍步天心中一陣詫異,甚不明白玉濃為何如此對待親生骨肉。福嫂接著道:“但我瞧著這孩子一身襤褸也煞是可憐,於是便想私為他換上新衣,誰知他拚命緊抱身子,怎樣也不肯讓我為他寬衣!”

“哦?”霍步天聽罷轉臉望向步驚雲,發覺他的臉上又泛起倔強之色。

霍步天問:“你不愛穿那些錦衣繡服?”

步驚雲並沒理會他。

霍步天這回指著步驚雲身上的破衣,道:“你隻愛穿這些粗衣麻布?”

步驚雲見他指著自己的衣裳,霎時緊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備之態,霍步天呆住,他料不到這孩子驚覺之心居然如此強烈,他並不想和人接觸。

霍步天定神注視步驚雲那雙眼睛,他想看進他的心裏,他想知道,這個孩子的心中除了寂寞,還有些什麼東西?

可是,他隻看見冷,無邊的冷。

至此,霍步天才明白步驚雲並不願接受他的好意,亦不願接受這個家。

那群賓客又再催促著霍步天過去,他自知此時甚難和步驚雲說下去,不禁歎息道:“既然你不愛穿新衣,你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實在無計可施,也不準備強*步驚雲就範。

步驚雲一聽之下,雖無感激之意,但雙目炯炯放光。

霍步天卻沒看見,隻朝著福嫂擺手道:“福嫂,你先服待少爺吃點東西,明兒再去為他置幾套同樣的衣服吧!”

福嫂唯唯稱是,霍步天轉達臉望了望步驚雲,淺淺一笑,道:“夜了!畢竟是個孩子,怎能可以捱餓呢?玉濃也太過份了些!”

他說罷又再次步向那群賓客,忙著招呼去了。

※※※這一晚,當霍步天走進新房,掀起玉濃覆頭的紅巾,還未交懷合巹,劈頭一句話便先問她道:“不何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

玉濃先是雙蛾一皺,隨即會意一笑;她雖非絕色,惟亦長得俏麗可人,如此巧笑凝眸,更添嫵媚,霍步天看在眼裏,不忿之氣也消了一半,隻聽她機伶地道:“你已經見過他了?”

霍步天頷首,玉濃斜眼望他,問:“你在乎他?”

霍步天正色道:“我霍某雖是一介莽夫,凡事卻但求無愧於心!豈能讓你兒子這般輕賤?我一定會視驚雲如已出!”

玉濃笑了笑,笑容中蘊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還沒有回答我適才的問題。”霍步天鍥而不舍,玉濃拿起酒壺,一邊斟酒,一邊答道:“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後悔生下一個這樣的兒子!”

霍步天一愕,他從沒想過一個身為人母者竟會口出此言,未及相問,已見玉濃望著杯中之酒,似在回憶著她那如煙往事,且還幽幽道來……

“這孩子的父親步淵亭,正如我婚前向你提及,是個一流的鑄劍師,無日不想搜羅世上的精奇寒鐵,以作鑄劍之用。在懷著這個孩子的時候,淵亭突然說要遠赴極北之地,尋找一塊天下至寶的寒鐵。斯時我正身懷六甲,極需其細心照顧,故此苦苦哀求他留下別去。可惜,他還是狠心地不辭而別,去了。我不明白為何他可以為鑄劍而拋妻棄兒,我僅是一名弱質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獨力肩負一家重擔,他可曾設身處地為我想過,一個女子如何能夠支撐得住?”說到這裏,玉濃的嗓門已有點兒哽咽。

自古男兒皆薄幸,霍步天即使絕不同意,此刻亦難免為步淵亭所為感到汗顏,想不到世間竟有引為劍絕情的漢子。

玉濃的眼神浮現一片惱意,繼續說下去:“正因如此,我在懷孕時一直在想假如不是有了這個孩子,也許生活並不致如斯艱苦,也許還可以以追隨步淵亭過去尋鐵!一切的不幸,都是這孩子帶給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臨盆,滿以為可以鬆一口氣,豈料這孩子出世時不哭不嚷,我心中萬分驚疑,他會否生來便是啞的?”

這點就連霍步天亦難禁疑竇叢生,好奇道:“他當真是啞了?”

“當然不是,不過他也不像尋常孩子般在一,兩歲便呀呀學語,而在三歲時才懂得說話,也不知從何處學來,他說的第一個字竟然並不是‘娘’,而是望著天上的雲嚷了一聲——雲!我本打算待淵亭回來後才給他取名,但其父遲遲未歸。既然他說的第一個字是雲,我索性給他取名驚雲”

霍步天聽其所言,忽地念起步驚雲那股飄渺不群的氣度,不由得讚道:“好名字”

玉濃道:“名字再好也沒有!這孩子愈是長大,愈是孤僻,絕少和人談話,也不活潑,時常獨自坐於暗角,鄰人們都知道我有一個怪兒子。直至驚雲四歲那年,他的父親終於回來了,是給人抬回來的!他始終尋不著那塊寒鐵,還在途中染病,歸家不久後便病逝……”

霍步天惻然,這個女子好苦的命!他的兒子又何嚐不苦?

“淵亭下葬那天,我哭成淚人!我不知應該為亡夫之死感到悲傷,還是為自己而悲傷?我隻知自已受了多年的苦,全是為了這個給鄰人譏為怪人的兒子所賜。再看正站於我身畔的他,他的老爹死了,他竟然可以如此鎮定?居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我一時怒火中燒,就當著所有鄰人麵前,破口大罵他是畜生,常理而言,小孩被娘親責備必然會嚎啕大哭,然而他仍是不哭,我心狠之下,揮掌重重打了他幾記耳光,他隻是盯著我,不僅不哭,且還一聲不作!我於是瘋狂的打罵他,他沒有閃避,也沒有還手,我一邊打,一邊卻在心裏呐喊了千百遍道:‘驚雲,你爹死了,你娘和你以後很孤苦啊!快點哭吧!

讓人們知道我並沒有生下一個怪兒子!’可是,他始終還是依然故我,寧死不哭!後來鄰人們見我愈打愈凶,紛紛上前攔阻,此事才告平息。但自此以後,我對此孩子極為失望,以前我已覺他總給我帶來不幸,及後又因其孤僻被人們譏笑,至其父親下葬時他又不哭,我相信若我臨終時,他亦不會為我流下半滴眼淚!失望之餘,我不再理會他,隻供他兩餐一宿,由得他自生自滅。”

玉濃語畢後神色黯傷,眼眶更隱隱閃著淚光。霍步天默默聽罷她的心事,仔細琢磨,小心翼翼的道:“也許,當初驚雲不為亡父而哭,隻因為他從未見過其父,在他的心中,父親可能比鄰人更為陌生,試想,一個小孩又怎會對陌生人存有感情?”

玉濃不語,半晌才道:“縱是如此,我苛待他已有多年,我倆間也早無半點感情!

所以即使我死在他的跟前,他亦絕對不會因我痛哭!”

她始終深信沒有錯怪自己的兒子,霍步天但覺再說下去也是徒然,反會使氣氛變為僵局,於是一手舉起玉濃適才所斟之酒,笑著道:“無論如何,我霍步天在生一日,你和驚雲便不用為生計而發悉!今夜是我倆的好日子,別盡說煩憂之事!來!玉濃,讓我倆先幹了這一杯!”

玉濃瞧見他一臉款款深情,心中不無感動,當下化涕為笑,也舉酒與他碰杯。這個女孩子,畢竟還有點福氣。

可是,她的兒子呢?她的兒子可有這點福氣?

※※※就在二人成親的翌晨,步驚雲一大清早已被福嫂領往霍家大堂。

隻見廳堂之上,左右放置兩列酸枝台凳,氣派清雅,大有豪門風範,霍家的排場倒也不少。

其實在此數年間,霍家莊漸漸在江湖中打響名堂,莊主霍步天的一手霍家劍法,實在功不可抹!

廳堂中央,正坐著魁梧偉岸的霍步天,和他那新過門的妻子玉濃。

二人身畔分別站著兩個小孩,一長一幼,長的年若十一,幼的約莫十歲。

霍步天一見步驚雲,登時眉開眼笑,招手道:“好孩子,你過來。”

步驚雲緩緩走近,霍步天此時才發覺他步履很慢,仿佛每一步均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蹭出,以防會掉進陷阱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步驚雲至自己眼前,霍步天道:“驚雲,我想要見你,其實是想跟你說一句話。”

他直視著步驚雲,步驚雲卻沒有回望他。

“從今天開始,你已名正言順地成為霍家一員,希望你能夠和大家和睦相處!”步驚雲小臉上未有泛起半絲喜悅之色,霍步天隻覺是意料中事。他接著道:“不過,入鄉須得隨俗,你既已成為霍家之人,若再繼續喚作步驚雲的話,恐怕有點兒那個,更不知世俗人將如何看你……”

問題當然來了!霍家莊怎能養育一個姓步的孩子?世俗人不免詬病。

霍步天語音稍頓,續道:“故此,你須得另取一個名字。驚雲,你明白嗎?”

步驚雲本沒留意他在說些什麼,此際乍聽要另取別名,霎時麵色微變。

但霍步天已將身旁兩個男孩拉過來,道:“這個是我的長子梧覺,這個是二兒桐覺,他們的名皆是以覺為本,梧桐為別。”

步驚去消然瞧著霍步天的兩個兒子,二人臉上透發一股驕橫之氣,緊盯著步驚雲,目光極不友善。

霍步天道:“你原名中字為驚,不若以後便叫作‘霍驚覺’,意下如何?”

霍驚覺?

步驚雲完全沒有反應。

玉濃一直在旁靜觀,她本來早已答允霍步天不會難為自己兒子!但目睹步驚雲對霍步天不瞅不睬,心中難免有氣,忍不住插口道:“驚雲,怎麼不回答你爹?你不喜歡麼?”

就著猛然揪著兒子的衣襟。

步驚雲冷冷的望著她,沒有抵抗。

玉濃愈看他這張臉,心中火氣愈是上升,恨恨道:“我就是最討厭你這副德性,你總是冷冷的望著我,好像我並非你的娘一樣!我命你!快些回答你爹!”

步驚雲看來遇強愈強,更不開口。

玉濃忍無可忍,破口罵道:“好!你不答,我總有法子要你張開尊口!”

說不及那時快,舉掌便朝步驚雲臉兒狠狠摑下!

這一著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想不到玉濃竟對兒子如斯怨恨,真的說打便打,毫不留情,就連福嫂及霍步天的兩個兒子亦感愕然。

“啪”一聲,步驚雲的小臉結結實實地受了一記耳光。

玉濃正要回掌再摑,倏地,霍步天那熊掌似的巨手抓著她的纖纖玉手,勸道:“濃,別對孩子那樣凶!”

玉濃打得性起,勃然反問:“你還維護著他幹嗎?他適才上前時還沒張口叫你一聲爹呢!”

霍步天給她說著痛處,立時臉色一紅,苦笑道:“濃,他隻是一個五歲的孩子罷了,怎可在一時之間完全接受事實?我們為人父母者,好應體諒他才是。”

玉濃見他這樣袒護自己兒子,也是無話可說,*得硬生生縮回手掌。不再多話。

霍步天望著步驚雲頰上那五道如血般的指痕,憐惜地道:“孩子,我知道你不願意接受此處一切,可是人的一生,總有無數失望,悲哀和變更,無論你多不願意,還是得接受它,麵對它。因為……”

他一過說一邊扳過步驚雲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這就是命!”

他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其實是希望這個孩子能明白自己處境,得以從容過活;然而,他亦早已知道,這個孩子絕對不會明白!

因為,步驚雲已經別過了臉。

※※※這樣又過了數天,霍家莊的一切如常,仍舊人來人往。

婢仆們全都沒有發覺莊內多添了一個孩子——霍驚覺。

相反,眾人卻得悉新的莊主夫人名為玉濃,因為她經常差使他們幹這幹那,霍家莊上上下下都給其差使過了。

這個略具資色的女子,一朝飛上枝頭,立以鳳凰自居,急不可待地炫耀夫人威風,眾人隻有惟命是從,給她指得東奔西跑!

隻有福嫂最是憤憤不平,這個老婢本是負責霍家少爺們的起居飲食,她清楚知道玉濃並不關心自己的親生兒子。

新少爺已經在房中躲了三天,三天也沒有踏出房門半步!新夫人亦從沒前來找過兒子,她的心,不知去了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