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雲之冷(上)(2 / 3)

最令福嫂感到訝異的是,新少爺年紀輕輕,竟可不言不嚷,不笑不鬧地坐在房中悶了三天!三天,真不知他是如何度過?

故此,福嫂除了給他送上飯菜外,有時候,也會走進房內逗他說話,以免這孩子給悶壞了。

然而,步驚雲卻像是啞子一般,毫不答話,對她在房中的走動視若無睹,隻是靜靜的坐著,儼如木人。

真是靜得可怕!

幸好在第四天時,他忽而自行走出花園,不過也沒往四處閑逛,隻是坐地園中的一塊大石上,仰首眺著天際的白雲發呆。

福嫂見他終於踏出花園,私下暗自高興,連忙到廚房為他準備午飯。

於是,麻煩便找上門來。

步驚雲坐了一會,倏地,一頭小狗一邊“汪汪汪”的吠著,一邊發足朝他這方向奔來。但見小狗神色愴惶,遍體鱗傷,顯然是剛剛給人毒打一場,此際慌不擇路,急急竄至步驚雲身下的大石後麵匿藏!

就在此時,兩名小孩手持木棒木棒追趕而至,正是霍步天的兒子——梧覺和桐覺!

他倆似是衝著那頭小狗而來,但追至此處突然失去它的蹤影,梧覺不禁怒叫:“呸!

那頭雜毛當真鬥膽!本少爺隻是想吊它來瞧瞧怎生模樣,反給它咬了一口,不好好揍它一頓,實難消心頭之恨!”

桐覺附和道:“這太便宜它了!依我看,最好將它拆骨煎皮,然後煮了來飽餐一頓!”

梧覺嘿嘿一笑,道:“好!那我們快搜吧!”

二人遂於園中四周繼續搜尋,自然發現步驚雲正坐在大石上。

梧覺走到步驚雲跟前,道:“喂!油瓶,你見否有頭小狗跑過?”

出口已是異常輕蔑。

其實小雜毛早躲到大石之後,步驚雲卻連半根眉毛也沒跳動一下,是怕因此而泄露親玉濃自嫁入霍家後,仿佛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有這樣一個兒子。有時候,兩人難得偶然在霍家偌大的庭園中遇上,相遇時也沒什麼話說,隻是如陌路人般經過。

她冷!

他比他更冷!

他冷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不像是一個活人。

這樣一個孩子心中,到底在想著些什麼?

誰知道?誰想知道?

也許,隻有霍步天一個人想知道!

直至那一回,他終於知道了。

※※※那一回,玉濃不知因何染上重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已有十多天了。

霍步天為此換了不少大夫,可惜此病還是屢醫不愈。

玉濃可憐兮兮地在床上苟延殘喘,痛苦異常,人亦昏昏沉沉。

步驚雲靜靜的瞧著自己的娘親輾轉呻吟,目光中沒有絲毫憐惜之情。

霍步天正站於其身畔,麵露憂色。

他想及玉濃半生守寡,自嫁進霍家後,以為日子將會好過,然而,她的好日子並不長久。真是命薄如花。

霍步天黯然對步驚雲道:“驚覺,聽大夫說,你娘親……她……”

他欲言又止,聲音更有點沙啞。

“她……已活不長了,現下我隻是以人參給她續命,也許……這數天之內會……”

他沒有再說下去,隻是望著步驚雲的臉,他的臉木無表情,不帶任何七情六欲。

他徐徐走出房去。

兩天後的一個晚上,玉濃終於病發。

霍家莊所有人等到莊主的寢居中齊集,各人團團圍著床上奄奄一息的莊主夫人,均是神色惻然,也不知在等些什麼?

隻有一個人仍未到來。

他就是步驚雲。

霍步天坐在床沿,緊握著玉濃的手,他環顧眾人,卻未見步驚雲的蹤影,於是問福嫂道:“福嫂,驚覺呢?”

福嫂麵露慚色,支吾以對:“我……不知道,少爺似乎在……兩天前已不見了。”

“什麼?”霍步天一呆,剛想追問下去,躺在床上的玉濃卻忽爾半張秋瞳,虛弱地低喚:“步天……”

霍步天連忙附耳細聽,隻聽玉濃仍在喚著:“悟覺,桐覺……”

他不由得咫一酸,這個女人對他所出的兩個兒子總算有心,瀕死時還在叫他倆的名字。

梧覺和桐覺驟聞繼母如此呼喚他兄弟倆,也是不能自己,眼角一濕,淌下淚來。

這些年來,玉濃縱然隻為討好霍步天而善待他們二人,但也可說是克盡已能,關懷備致了。

半昏半死之間,玉濃猶在夢囈般呻吟,喚道:“驚雲……驚雲……”

霍步天臉色陡變,他想不到玉濃平素苛待自己兒子,此刻竟會惦記兒子名字。難道真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玉濃雖是虛弱,但驚雲二字卻是不絕於口。她已不複記得兒子易名驚覺,在她心坎之中,他一直是驚雲!

她的心中,原來還有驚雲!

女人叫喊同時,不知何來氣力,驀地精神一振,雙眸一睜,似是回光返照,目光即時流轉,眼睛在搜索一個人。

一個令她畢生引以為憾,卻又不能擺脫的人。

過了良久,玉濃麵露失望神色,對挨在她身畔的霍步天道:“步天,驚……雲……

呢?”

她關心的,仍是驚雲!

霍步天不知應對眼前快死之人說些什麼,倘若他直言不見了步驚雲,定會使她倍添憂心,可是若然不說,又不知從何處找他回來?

正躊躇間,突聽門邊的仆人嚷道:“啊!好了,少爺回來啦!”

眾人都把目光移向那個正踏進房內的步驚雲身上,隻見其一身衣履滿是破洞,肮髒異常,這兩天也不知去了何處?

玉濃甫見兒子,慘白無血的臉龐頓呈現少許生氣,可是再瞧他那身又破又髒的衣裳,卻又不禁若斷若續地謾罵道:“你……你這……孩子,到底……到什麼……鬼地方……

玩耍……去了?”

她與他似有宿世冤仇,此刻仍不忘罵他。

步驚雲並沒回答,木然地站在離榻前數尺之處,沒有行步近前。

霍步天霍地捉著他的小手,暗自用力把他拉近,在其耳過低聲勸道:“孩子,別再意氣用事,你娘……真的不行啦!快好好的跟她說幾句話。”

步驚雲被霍步天強拉至床前,玉濃無助地看著他那雙冷冷的眼睛,道:“驚雲,你……

待隻見他臉青唇白,早已昏了過去,身子更如火般灼熱,這孩子顯然是捱病了。他不辭勞苦地往尋野生人參,回家後又驚逢永訣,小小心靈縱然仍可忍受得來,但其軀體畢竟仍是一個孩子。

霍步天望了望地上的那堆鬆泥,忽地慨然歎息:“有時候,人在悲痛之時,並不一定會流下眼淚,玉濃你何苦至死強求自己兒子的一滴眼淚?”他一邊感歎一邊已抱著步驚雲淒然而去。

※※※晨光冉冉地透進房內,輕撫著步驚雲那張冷漠的臉。他緩緩張開眼睛,隨即發現霍步天坐在床邊,正為他拭抹額上的汗珠。

霍步天本是一臉倦容,此刻乍見步驚雲醒轉,立時時藏起倦意,抖擻精神,強自擠出一絲溫暖笑意,輕聲問:“你醒過來了?”

步驚雲如常不答,隻想用手撐起身子,卻又渾身無力,*得軟在床上。

霍步天微笑道:“別急,你已昏迷了整夜,適才大夫剛來過給欠喂藥,還是再躺一會吧!”

此時敲門聲起,門開處,福嫂端了一碗稀粥進來,道:“老爺,你熬夜不眠,辛苦得很,不若由我來服待少爺吧!”

霍步天將那碗稀粥接過,道:“不用了,你且先退下去!”

福嫂見老爺如此關懷少爺,也是無話可說,識趣地步出房去。

霍步天用湯匙把粥拌和,輕輕向粥吹了口氣,才遞向步驚雲的嘴邊。

步驚雲沒有張口呷粥,眼中的冷意,並未因霍步天徹夜不眠的照顧而有所融化。

霍步天無視一切,勇往直前,道:“孩子,先喝一口,這樣於你有益。”

步驚雲別過臉,突然強行發力坐起,霍步天趕忙扶著他,訝然道:“孩子,你幹什麼?”

步驚雲沒有看他,吐出一個字:“走!”

這是霍步天一生中聽他說的第二句話,他立即反問:“走?你為何要走?”

步驚雲簡單地說出第三句話:“娘親死了。”

霍步天終於明白這個孩子的意思,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因為其母才可住在霍家,現下玉濃已死,霍家已再沒理由收留自己,故此必須離去。

霍步天淡淡的道:“你不用走!”

步驚雲愕了一愕。

霍步天道:“你一日是我兒子,一生也是我的兒子!隻要我霍步天老命尚在,霍家莊將永遠是你的家!驚覺,你明白嗎!”

他的目光異常堅定,步驚雲定睛注視著他,似要看破他的心。

他那顆赤熱苦心,恍如黑暗裏的一道曙光。

霍步天見他的臉孔已沒有先前的冷,於是道:“我還知道你在失蹤那兩天內曾跑上山找尋人參,你把它埋在榕樹下。”

步驚雲一聽之下,雙目放光。

霍步天接著道:“即使所有人認為你多沒人性,我亦會因為擁有一個如此的兒子而驕傲!”

二人相對凝望,霍步天發覺步驚雲眼內的冰雪逐漸融化,他的心亦已近在咫尺,一切已然心領神會。

可惜,頃刻之間,一股寒霜卻又蓋過他的眼神,他的人雖仍在咫尺,然而他的心,卻如天涯般遙遠。

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霍步天果然言出必行,自此以後,他對步驚雲更為關懷備致。

步驚雲則我行我素,仿佛無論霍步天如何努力改變他,他還是無動於衷,隻有霍步天自己意會,這孩子眼中對他的冷意已有些微消減,他總算略覺愜意。

然而,對於莊內其他人等,步驚雲仍舊笑罵由人,沉默寡言。

正因如此,梧覺和桐覺始終看不過他此種作風,始終還是要找他的麻煩。

有一回,霍步天如常地教導他倆兄弟劍法,在叮囑二人勤加練習後,便由得他倆自行練劍,自己則往內堂打點莊內事務。

梧覺和桐覺天性疏懶,資質平庸,縱然霍步天教他們的僅是霍家劍法的入門皮毛,但兩人一直未能領悟當中竅門,更遑論要學全霍家劍法,不過二人卻又好大喜功,甚愛耀武揚威,此刻一俟霍步天離去,便立即坐在一旁躲懶。

梧覺遊目四顧,發現步驚雲正站於遠處,忽然心生戲弄之念,對桐覺道:“二弟,你看,油瓶又站在那邊!”

桐覺道:“是呀!每次爹爹教我們劍法時,他總是在遠處偷看,真不要臉!”

梧覺突然提議:“好!就讓我們作弄他一下!”

我……總是……如此的……冷,你很……恨娘親……麼?”桐覺乍聽梧覺又要無風起浪,不由得惶然道:“大哥,爹不是吩咐我們別去惹他嗎?

若再去戲弄他,恐怕爹爹會……”

桐覺還未說完,梧覺已搶著道:“怕什麼,我今次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辦法!”

說著將嘴在桐覺耳邊低語一會,桐覺頓時陰陰一笑,接著,梧覺向步驚雲招手道:“喂,賤骨頭!你過來!”

他居心叵測,先欲以言語相激步驚雲行近。

步驚雲早已習慣這一套,了無反應。

二人拿他沒法,隻得手執木劍一躍上前,劍尖霍地指向步驚雲。

“嘿,死油瓶,你每天偷看我們練劍,到底是何居心?”梧覺盛氣淩人地道。

“是呀!爹爹說要教他他又不學,他一定自以為很了不起!”桐覺也道。

二人分明存心挑釁,步驚雲也懶得理會他們,轉身欲雲。

梧覺猱身搶前攔著他,道:“別走得這樣容易,我哥兒倆今天想瞧瞧你有什麼過人之處,要和你切磋一下!”他說著平劍當胸,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挑戰之姿。

步驚雲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轉向另一方走去。

梧覺深感受辱,怒喝:“小雜種居然無視我的挑戰,難道吃了豹子膽不成?”語音方歇,也不理會步驚雲手中有無木劍,挺劍便向其背後刺去。

此時的步驚雲將近九歲,無論身形和氣力,已非當初入門的五歲稚童可比。梧覺這一劍攻來,他縱然從未習武,也能夠本能地閃開。這一閃的速度竟是異常的快,已超越一個九歲孩子的身手!

梧覺沒料到他已判若兩人,不忿道:“啐,你剛才碰運氣而已。再吃一劍!”言畢劍劃半弧,飛身再上。

這一式梧覺早已習練無數次,信心十足,出招更是淩厲快速,落位更準,步驚雲已無從閃避,猝地反手折斷身旁矮樹的枯枝,把枯枝迎了上去。

“啪”的一聲,枯枝及時趕上,竟將梧覺的劍勢阻截。

梧覺一呆,憤憤的道:“好啊!這不是爹爹教我們的劍法嗎?你當真偷了?”說著又揮一劍。

此劍招式簡單異常,使劍法門全仗內力修為,桐覺自恃年紀較步驚雲為長,氣力應遠勝於他。這一招他縱然能擋,枯枝亦必脫手!

豈料步驚雲回枝一送,竟然使用同一劍法擋其來招。

在旁的桐覺瞧見步驚雲使出同一劍法,也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二人劍勢一碰之下,梧覺手中木劍意外地飛脫!由於兩者劍法相同,故此優劣立判,無所遁形,步驚雲終較梧覺略勝一籌。

步驚雲並沒乘勝追擊,隻是冷冷的望著他。

梧覺羞愧得無地自容,惱羞成怒之下,提劍再上,此時桐覺眼見不妙,亦展身加入戰團,混戰起來。

縱然步驚雲偷學而得此一兩式粗淺劍法,但終究僅是借天賦依著所見而使,從未正式學劍,一人尚可應付自如,二人齊來,不免令他感到吃力非常,迭遇險招!

三人鬥得正酣,桐覺突乘空隙,劍走中門,急急刺向步驚雲的咽喉,此著本無甚厲害之處,但步驚雲正忙於格開梧覺攻來的枯枝,一時分身不暇,惟有舉臂一揮,頓時桐覺的木劍齊柄震斷!

桐覺豈料到這個幼弟的氣力如此強橫,拿著那半截斷劍呆立當場,另一邊的梧覺覷準步驚雲心神略分,知道機不可失,遂乘人之危,回劍向其右目戳去!

這一劍當真非同小可,因為梧覺手中拿著的雖是木劍,但若被其刺中,右眼必瞎無疑,就連呆立一旁的桐覺,亦覺其兄出手未免過於狠辣!

眼看步驚雲已來不及閃避,倏地,一塊小石破空劃到,“啪”的一聲,木劍就在距步驚雲眼前數寸給來石一彈,霎時一斷為二!

與此同時,一條魁梧的身影已如疾矢般飛身上前,梧覺和桐覺不未及瞧清來者是誰,兩張臉蛋已給那人“劈啪劈啪”的打了四,五記耳光。手中斷劍亦於慌亂中掉到地上。

來者正是霍步天,他其實早已回來,但剛巧碰見三個兒子大打出手,一時好奇想看看步驚雲的身手究竟如何,於是避於一旁觀戰,此時隻見他橫眉怒目,暴喝道:“畜生,以眾淩寡,勝之不武,我向來怎樣教導你倆練劍之道?”

二人早給父親打至頭昏腦脹,現下更聽見其厲聲斥責,一時羞愧難當,低下頭噤若寒蟬。

“快給我滾!我不想再見你們!”霍步天怒道。

悟覺和桐覺怎敢不從,二人猶如喪家之犬,悻悻然離去。

霍步天隨即回頭察看步驚雲有否受傷,才發覺他震斷桐覺木劍之手臂竟然絲毫無損,不禁放下心頭大石,腦際繼而浮現適才他與自己兒子對拆時的身形和劍法,心想此子僅是每天在旁觀看,便已有此等成績,愛才之情油然而生。脫口讚道:“驚覺,看來你極具練武的天份,難怪當初我第一眼看見你,便覺你有一股特殊的氣質!”

步驚雲雖聞讚美之辭,可是臉上毫無半點喜色,霍步天也不介懷,道:“倘若你願意的話,那打從明兒開始,我正式傳你劍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