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木頭怎麼還不回來?我有事找他商量。”
“不知道,他應該是去盟主府了——”溫南閑摸摸下巴,遲疑地道:“別是被君大小姐扣下來了吧?”
他話音剛落,拱門那邊忽然窸窸窣窣一陣響動。
“赫,不會吧?”他驚弓之鳥一般跳起來,“難道又開始了?”
他緊張地看著一條纖細的身影慢慢在門邊出現,做好了隨時逃命的準備,卻隻聽見那人聲音軟軟地道:“紅衣裳的姐姐要抓他?我去救他。”
“你清醒了?”溫南閑抹了把額上冒出的冷汗,頗有劫後餘生之感,“那你老實呆著就好,可千萬別出去發瘋。去華不用管,他沒事——”
“我沒事。”
話音落下,灰衣青年的身影也進了鬆軒。
“那真是可喜可賀——”溫南閑直起身來,一句調笑的話沒說完,冷不防謝雁度從當院直衝過去,一腳結結實實踩在他的小腿上,當下痛得倒抽了口涼氣,後半句話硬生生倒縮回去。
謝雁度也沒好處,被他的腿一絆,踉蹌著衝了兩步就向地上栽去。
“慢些,莫急。”袁去華扶住她,手腕一轉,助她站穩。
謝雁度罕見地沒有答話,而是立刻伸手將他全身上下都摸了一遍——其實不能算摸,說“掃”更準確些。她動作極快,指尖沾著即離,由此及彼,迅疾如風。袁去華完全未及阻止,她已行動完畢。
“沒有傷。”她眨眨眼,唇邊彎出放心的弧度。
袁去華怔了一怔,頷首道:“嗯,但是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他打量了一番暴風過境般狼藉的庭院,目光又轉回她身上。
謝雁度迎上去,歡喜地無辜地道:“啊?我不知道。”
溫南閑也“啊”的一聲,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就拿扇子去敲她的腦袋,“謝丫頭,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半個芙蕖閣都給你鬧得翻過來了,小薛也打趴下了,大夫也嚇跑了,你還敢當著這麼多人證物證的麵抵賴?”
“你才傻,真傻。”薛嗅梅一旁對他翻白眼,“你見過哪個瘋子記得自己發過什麼瘋?”
“毒性已經變了?”袁去華一聽之下已明白了大概,沉聲問道,“那十八天期限——”
“這個無礙。毒性的變化是兩種劇毒衝撞之下的結果,本來難免。”薛嗅梅懶懶地道,“不過,有第一次變化就會有第二次,這次是發一會瘋,下次可不知道會變成什麼。”
袁去華聽完,麵上倒不見十分焦慮之色,隻道:“這便好。先進屋說吧。”
無人異議,當下,一行人便回了屋。
室內的情形倒還好,和原來相比沒什麼大變化。卻是之前謝雁度剛發瘋時,薛嗅梅對了兩招,嫌棄屋裏空間狹小,不夠他施展拳腳相迎,因此早早便將她引到院子裏打個痛快去了。
溫潤的燈光下,兩顆丸子被輕輕放到了桌上。大小差不多,風格卻大大不同。一顆普普通通,顏色雪白,嗅之無味,乍一看就像是用麵粉隨手搓出來的小湯圓,並且搓得還不是很圓。另一顆卻是色成七彩,異香撲鼻,表麵更以妙手雕出數種奇花,花瓣紋理細致,把另一顆粗製濫造的丸子比得渺小渺小再渺小。
溫南閑找回了之前混戰中丟失的扇子,溫文爾雅地搖了搖,“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潛台詞即是,這世上,真是什麼樣的神經病都有啊!
薛嗅梅湊上前,仔細地挨個都瞧了瞧,拈起那顆精雕細琢到讓人無語的,道:“慵懶?”
他以前怎麼會以為姓袁的就是根未開竅的木頭呢?拂心齋這些胡天胡地亂七八糟的主事們裏,究竟還有多少是被他嚴重低估的?十大奇毒之一的折錦,世所罕見的慵懶,這根木頭下午出門去尋解藥,晚上就拿了回來,輕而易舉到——真是兒戲一般的事情啊。
他不是很上心地隨意想著,眼神漫無目的地在室內遊轉,忽然定在幾步開外的床腳下,道:“那是什麼東西?”
袁去華距床榻最近,聞言隨他目光看去,遂俯身撿起,卻是塊市麵上最便宜的尋常黑布。長不過尺餘,揉得皺巴巴的,抖開來,其形狀剪裁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是打家劫舍殺人越貨之最常見道具——蒙麵黑巾。
三人相互對視,目中神色各異,卻都有了然,知曉事有不虞,一波又起。芙蕖閣和武林向來毫無牽涉,除去總齋昔日的背景,現在已與一般生意店家沒有任何區別。這種江湖氣息濃重的物件,為什麼會出現在廂房內?
“你喜歡這個?”短暫的靜默中,謝雁度彎著眼湊過來,慷慨地道:“那給你。”
“……”即便是袁去華也有一刻呆滯,“這是你的?”
謝雁度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從別人的臉上拿來的。後來師兄不讓,我想還給他,可是那個人沒問我要,很快就跑走了。”
誰敢問你要啊?又不是不要命了。溫南閑鬱悶地長出口氣,依他猜測,大約是哪個倒黴的小賊,不走運撞她手裏了,或者也有別的可能,總之沒大事就對了。
袁去華卻似很有興趣,回過神便仔細地發問:“還記得是什麼時候嗎?什麼人?經過是怎樣?”
“唔?”謝雁度給他一連串問題問得擰起了眉頭,開始苦惱地回想。關於這黑巾她隻有個模糊的印象,要問十分具體的時間,卻不是馬上就能連貫地想起來的。
“那時候好像是師兄說給我做衣服浪費……嗯,那應該是今年冬天,剛過完年,師兄裹得像個圓球。對了,路上有好多小石子,師兄說那條路要荒廢了,不好,不過離我們要去的地方近。後來我聽見有人打架,我們趕過去看,好像是搶東西。那時候已經有人上去幫忙,師兄就說我們不用管了。”
“搶什麼東西?是什麼樣的人搶?幫忙的又是什麼人?”袁去華放慢語速,盡量給她思考的時間,“慢慢想,不要著急。”
“應該是路邊的馬車?”謝雁度把下巴頓到膝蓋上,環抱住小腿,認真地想了想道,“當時也沒有別的東西。搶劫的人都穿著黑衣裳,臉上蒙著這樣的黑布。幫忙的——”
“藍衣,或者還有白衣?”指尖輕輕敲了下桌麵,袁去華接道。
“嗯嗯,”她用力點頭,因中毒虛弱而缺乏血色的唇大大揚起,“對。他們打贏了,不過這時師兄說遲了些,我不小心出手,拉下了一個人的黑布。”
溫南閑手裏的扇子在她說到“路邊的馬車”時就已經停了下來,再聽到袁去華說的那句,已再無猶疑,肯定地接口:“正月十二,揚州郊北五十裏,樺樹林附近。”
這個時間地點,正是小半年前芙蕖閣暗衛遇襲的所在。
當時年關剛過,閣裏的暗衛由總齋護送十數品珍品異卉回閣,半途貪圖近道,選了少有人煙的一條廢棄舊官道走。結果遭遇強人,戰況膠著之際,江南武林盟主攜眷屬弟子從外地好友家拜年回來路過,出手相助,芙蕖閣也就因那一戰欠下了盟主府救急之情。
而也在那之後,他們便開始了不得安寧的日子。盟主府從此貼了上來,袁去華再三退讓,對方凡有所求無不應諾,君盟主的胃口卻被越養越大,最後竟連人也想要了,言辭中多次露出欲招袁去華入贅之意,甚而生生折騰出一個比武招親,要袁去華代替君大小姐去比武。
可是這次他卻打錯了算盤,他原是認準袁去華君子性情,斷做不出有恩不報這種事——盡管那點恩早在幾個月前就連本帶利全還完了,卻不料袁去華忍性之強遠在他意料之外,接受了這種曖昧苛刻的條件,竟真上了台去,也才有了和謝雁度的初次相遇。
“唉,謝丫頭,你要早到一刻多好,三下五除二打翻那些劫道的,若被你救下,我們後來何至於被盟主府敲詐這麼久啊。”溫南閑歎口氣,人生啊人生,造化啊弄人,“對了,這莫非和她中毒有關?”
薛嗅梅打了個哈欠,“怎麼可能這麼久?要真是年初就中了折錦,幾個月過去,現在早屍骨無存了。”
“至少是和她為什麼會中毒有關。”袁去華低眉沉思,垂下的眼睫投下淡淡的陰影。他眉目本來極是端正,燭光下看去比白日又多了幾分柔和之意,凝目思索的姿態,竟也有幾分讓人轉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