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黑狐狸(1 / 3)

陳耒元

8日墜西天,暮色漸合。金華縣正衙大門懸掛起了四盞大紅燈籠,飛簷翹角上都垂下了五彩纓帶。衙門外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狄公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回首望了望那座宮殿般的高衙大院,似有一種如雀投林,如魚入水的感覺。他隨著人馬車轎在繁華鬧熱的市街中推移。突然他發現了一家樂器店,便掙脫出人流來,進了這店門。

樂器店內鼓鍾鐃鈸、笙管琴瑟、秦箏楚蕭、胡琴琵琶般般齊全。時值中秋前夜,買樂器的人兀自不少,竹聲絲音亂作一片。

掌櫃見狄公甚有官勢氣度,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問:“相公要買什麼?吹的還是撥弄的?”

狄公看了掌櫃一眼,將《玉笛譜》遞上給他:“不知掌櫃的可認識這長笛曲譜?”

掌櫃接過認真翻了幾頁,尷尬地堆起笑,說道:“相公,這端的是本古譜,不是時興流傳的,鄙人不能識得。相公不妨去請教那神笛劉,任憑古今華夷的笛譜,包管識得,且能吹奏。他就住在不遠,這神笛劉兀的隻是貪杯,時常酩酊大醉,賺的錢都扔到那酒壇裏了。”

狄公去衣袖裏取出一串銅錢放在櫃台上。

“掌櫃的,央煩委派個夥計引路則個。”

“可以,可以。相公就跟隨這小夥計去吧,鄙人這裏失陪了。”

狄公隨小夥什出店門上了街,那夥計指著街對麵一家酒館笑著說道:“要請神笛劉,無少三斤酒。——相公不買瓶酒放在他鼻孔下,他是半日一日醉去不醒的,還來理你?豈不誤了相公大事。”

狄公點頭稱是。便去那酒館買了一瓶上好的“葫蘆春”。

穿過幾條大街小巷,便到了神笛劉家的門首。狄公給了小夥計幾個賞錢,小夥計稱謝而去。

狄公用手將門一推,大門便“吱嘎”一聲搖搖晃晃地開了。

屋子又暗又小,點著一盞冒著煙的油燈,一股劣質酒酸味彌漫了整個屋子。屋裏除了牆上掛著一排長笛短笛外幾乎沒有什麼東西。

神笛劉由於剛喝了酒,圓呼呼的臉上噴噴紅。他穿一條深棕色寬鬆的燈籠褲,上衫散了扣,敞著胸肚,身邊卻站著那藍寶石坊的小鳳凰。

“你是什麼人?兀自竟闖到我的家裏?”神笛劉粗聲粗氣地開了口。

狄公裝著沒見小鳳凰,慢慢就一張小竹凳坐下,一麵將那瓶“葫蘆春”擱在桌上。

神笛劉的眼睛睜得如金魚一般:“我的天!上品的‘葫蘆春’,二十年沒喝過了。先生,看你一臉大黑胡子,莫不是閻王爺來請我不成?快快把瓶蓋打開!”

狄公將手放在瓶蓋上:“不忙。”隨手將那《玉笛譜》遞上給他,“央煩先生告訴我這是些什麼曲譜,再喝不遲。”

“什麼?”神笛劉接過了曲譜,翻了幾翻,“這個好說,讓我先去淨了麵再來。”說著搖搖晃晃向裏屋走去。

小鳳凰見神笛劉進了裏屋,才戰戰兢兢地說:“老爺,我正欲請劉師父今晚去縣衙裏酒宴上為我伴奏,他的笛子與天上神仙吹的一般。”

“不!我才不去吹那該死的《黑狐曲》!”神笛劉蹣跚著步子又搖擺出了裏屋,順手從牆上取下一支笛子來。

“你原不是說跳《紫雲鳳凰》麼?怎麼又改……”“回老爺,奴家見縣衙畫廳地坪大,又有邵大人,張大人等朝廷大官赴席,還有如意法師。我想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不可坐失。老爺可知道《黑狐曲》最能裁量出舞藝的解數,步子尖,旋轉急,變幻莫測,氣象萬千。”

“《黑狐曲》是一支鬼曲,吹奏不得,黑狐狸一纏上你,管教一命歸陰!”神笛劉認了真。

他將《玉笛譜》放在膝頭上,說道:“這第一支曲《雲想衣裳花想容》人人知曉,毋需多講。第二支曲,”他拿起笛子吹了幾段,節奏輕快,旋律十分動人。“噢,這第二支曲是《秋月吟》,去年在京師最是流行。”

神笛劉一支一支地吹,一支支地講出曲調的名目。這樂譜花樣狄公大多不懂,心裏不禁感到十分失望。他原以為這冊《玉苗譜》既無曲牌又無歌詞,根本就不是樂譜而是宋秀才用樂譜的樣式記錄下來的一份秘錄。這秘錄無疑會解開他來金華之謎。然而這真是一冊笛曲的古譜——這根線索又斷了!

“該死!”一聲粗俗的罵聲將狄公從沉思中驚醒過來。“這最後一支曲好生麵善,卻識不得了”。

他又把笛子送到嘴邊,低沉的笛聲開始了,其節奏很緩慢,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充滿了哀傷。小鳳凰一聽不禁愣了,兩隻木然無光的眼睛閃出了欣喜的神色。

接著節奏快了起來,高而尖的音調配著古怪而陰鬱的旋律。

“這該死的《黑狐曲》!”神笛劉輕輕咒詛了一聲。

小鳳凰激動地說:“老爺,請將這冊曲譜借給我,我能找到會吹奏的人。”

狄公道:“這個不難。但是,小鳳凰,你必須將這《黑狐曲》的故事兒講點與我聽聽。我也是個對樂曲很感興趣的人。”

小鳳凰道:“老爺不知這《黑狐曲》是這裏一帶最古老的曲子。目下的笛譜裏都失了記載。我有個好友朱紅,她住在城南黑狐祠裏,卻經常唱這支曲。我曾要她將曲子記下來,可她不識字也不識譜,但老爺,這真是一支最理想的伴舞曲了。”

狄公將曲譜給了小鳳凰:“你可得在今晚宴會上還給我。”

“好,老爺。我此刻就去請個伴奏的行家翻成今譜。老爺千萬別告訴客人們我要跳這《黑狐曲》,我要出其不意,讓他們吃一大驚。”

狄公點點頭。轉臉對神笛劉說:“來,拿兩個大碗。”

神笛劉端來了兩個藍粗瓷碗,狄公打開酒瓶蓋給他滿滿斟了一碗。

“好酒,好酒。你聞這香味!”神笛劉咂咂嘴,高興得大聲叫道。隻一口氣便將那一大碗酒灌下了肚。

狄公又替他斟了一碗,一麵問道:“劉先生是如何知道這《黑狐曲》的?”

“我曾聽黑狐祠那小女巫唱過,很是動聽。可惜是鬼迷心竅的人唱的,墮了這招,多半是不祥的。”

“那小女巫是誰?”狄公問。

“唉,那是一條黑狐狸精。沒爹沒娘,不知從哪裏來到陽間的。一個揀破爛的老婆子揀到了她,卻是早潛伏了妖根。15歲頭上才開口說話,還時常犯邪。發起病來眼睛骨碌亂轉,口中說著人人聽不明白的怪話。那老婆子發慌不敢收留,便將她賣到了一家妓院。誰知第一天接客,便將那客官的舌頭咬斷了下來,當即逃身到南門外那個荒地的黑狐祠裏去了。直至現在還住在那裏。那黑狐祠一帶經常鬧鬼,就是清風明月之夜,也可聽到啾啾喁喁的鬼哭聲。祠裏祠外狐狸成群。聽說是當年九太子謀反事敗,跟隨的仆人全在那裏砍的頭,故陰魂不散,時時作祟。那附近的人家早挪遷了,膽小的人還時常供奉些鮮果酒肉的,但絕不見人去求神禳災。那小女巫與狐狸一起吃供品,一起跳舞,唱那支《黑狐曲》。這金華城亦隻有她一個人”“敢呆在那裏,那裏的狐狸與她極是親昵,她不是條狐狸精又是什麼?”

狄公站起來告辭:“劉先生慢慢喝吧,我有事權且先一步走了。”

狄公從街上一個小販那裏打聽實了去城南門的路,便雇了一頂轎直趨敏悟寺——從敏悟寺後去黑狐祠便沒有多少路了。

9兩個轎夫抬著狄公乘坐的小轎在人群中穿行。長長的一條寺廟街,原先有好幾座佛寺尼庵,香火很是蕃盛。後來一場大火燒去了大半條街,隻剩得斷垣殘壁,一堆一堆瓦礫場。唯一完好無損的敏悟寺便在寺廟街的最南端。

小轎在敏悟寺山門停下,轎夫用衣袖不停地拭著額上的汗水。狄公給了轎金,一麵問轎夫:“這裏去東門要費多少時間?”

轎夫答道:“相公若是坐轎走大路時,約莫半個時辰。倘是改走小路不二裏路便可到了。”

狄公點頭。他明白了宋秀才從東門孟掌櫃家去黑狐祠原來很是近捷。狄公吩咐轎夫在寺前照壁下等候,他去寺裏半個時辰便乘轎回衙。

狄公走進敏悟寺山門。急急穿廊過殿往後門趕。他想從敏悟寺的後門穿出,單瞞過寺外等候的轎夫直赴黑狐祠。

他走過左廂禪房時突然驚惶地停住了腳步。從窗欞望進去,如意法師正蜷縮著身子在禪床上打盹。狄公心中狐疑,再定神一看,卻原是如意法師的一堆破袈裟,袈裟上放著一隻木魚和一串念珠。除了青燈一盞並不見有人跡。

狄公從寺院東司邊的半坍的後門穿出,沿著野鬆林間一條石板路走了幾十步便看見南門的城樓了。

南門進出的人不少,大多是中秋佳節走親眷的。許多人手裏提著燈籠和月餅果品。遠處人家已經上燈,閃閃爍爍與天上繁星相映照。狄公在一爿小店鋪買了一盞風燈便提步急急出了南門。出南門不一晌便看見兩根高大的門柱。狄公見柱下果然有幾個破舊的粗瓷供盤,盤中居然還有些果品和酒肴。他明白這兩根柱子便是黑狐祠的大門了。穿過那兩根石柱便是一片黑漆漆莽棒灌木叢,狄公將他那長袍的下襟掀起塞進腰帶間,撩起了長抽,地上揀了根棍子。他一手擎著風燈,一手用棍撩撥開灌木叢彎彎曲曲向祠裏走去。